朱由检眼中的戏谑更甚。
“洪承畴。”
“你当朕是三岁的孩童?”
“还是那些只会在朝堂上之乎者也的腐儒?”
洪承畴身子微微一震,不敢辩驳。
“《春秋》一书,笔削褒贬,微言大义。”
朱由检绕着僵立的洪承畴缓缓踱步。
“孔夫子作《春秋》,记的可不仅仅是礼乐崩坏。”
“他记的是,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他记的是,管仲虽有贪财好色之名,却能辅佐霸业,成就不世之功!”
朱由检的脚步,停在了洪承畴的身后。
“你在诏狱里日夜捧读,想的恐怕不是什么反省己过。”
“你想的是,若朕能如桓公用管仲,你洪承畴,便能为朕扫平流寇,荡涤寰宇!”
“你想的是,你这一身经天纬地的本事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这么屈死在诏狱的阴沟里,你不甘心!”
“你想的是‘非常之世,当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是也不是?!”
洪承畴身体微晃,眸子里迸发出惊骇与被戳穿心事的慌乱。
这位年轻的君王……
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在每一次辗转反侧的午夜梦回,都将自己比作那个被从囚车里请出来的管仲!
他觉得冤。
他觉得这朝堂昏聩,不识良才。
可这些念头,是大逆不道!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却因反复翻读《春秋》便被这位帝王看的清清楚楚。
“怎么?被朕说中了?”
朱由检缓步走回御案,拿起那份朱红封皮的锦衣卫密奏。
“啪。”
一声轻响。
卷宗被丢在了洪承畴的脚边。
“你自己看看。”
洪承畴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将那份卷宗捡了起来。
他翻开第一页。
只一眼,他整个人就定住了。
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的,正是他在陕西任上,每一笔“贪墨”银两的真实去向。
哪家黑市购得精铁三百斤。
哪个马贩子手里私下买了五十匹战马。
甚至,他如何将一笔修缮官道的款项,转手变成了三百套棉甲,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没有一两银子,流入洪府私库。
它们全都变成了盔甲、刀枪、粮草。
以及那支只听命于他洪承畴一人的“洪家军”。
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在手背上。
这是为国养兵,是不得已的曲线救国。
可在君王的眼中,这叫什么?
这叫拥兵自重!
这叫蓄养死士!
这罪名,比贪污受贿要大上百倍,千倍!
贪腐,不过是杀头抄家。
而拥兵自重,是谋逆,是诛九族!
“陛下!”
洪承畴再也撑不住那副儒臣的风骨,膝行向前,额头不要命地磕在坚硬的金砖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臣……臣死罪!”
“臣养兵,实属无奈之举啊陛下!”
“陕西赤地千里,卫所兵丁十不存一,剩下的老弱病残,连站都站不稳,如何与如狼似虎的流寇野战!”
“臣若不行此下策,若不截留税赋,陕西的乱局如何能平!这大明的西北如何能安啊!”
“臣之心,天日可表!臣对陛下,对大明,绝无二心啊!”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股濒临绝境的哭腔,那是积压了三年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一刻决堤。
朱由检看着这个曾经的封疆大吏在自己面前涕泪横流,丑态百出。
直到洪承畴哭喊到力竭,瘫软在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哭完了?”
朱由检的声音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冷酷。
“哭完了,就该朕来给你算算账了。”
“你说你是为朝廷养兵。”
“好,朕信你。”
洪承畴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道绝处逢生的光。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
朱由检话锋陡然一转。
“为了筹钱,与那些只知私利、通敌卖国的晋商勾结,去动百姓活命的口粮!”
“洪承畴,你自诩精明过人。”
朱由检俯下身。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能打胜仗,朕就会对你的这些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错了。”
“在朕看来,你这种自作聪明的‘能臣’,比那些只知捞钱的贪官,要危险一百倍!”
“贪官要的,是钱权。”
“而你想要的,是自己的不朽功业!”
“是能让你在一方称王称霸,连朕的旨意都可以阳奉阴违的兵权!”
洪承畴面如死灰。
皇帝的话,将他那层“为国为民,忍辱负重”的遮羞布撕得粉碎,露出底下那颗充满私欲与野心的心脏。
他确实有私心。
乱世之中,手中有兵,腰杆才能硬。
这是所有边镇大将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臣…罪该万死!”
洪承畴整个人垮了下去,瘫软在地。
“求陛下……赐臣一死。”
所有心思都被看穿,所有后路都被堵死,除了死,他再无他想。
“死?”
朱由检缓缓直起身,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袖口。
“想死?”
“朕准了吗?”
“你花了朝廷那么多银子,练出来的兵,还没替朕杀几个贼寇,就想一死了之?”
“洪承畴,你现在倒是想以死明志了?”
“朕若是真杀了你,岂不是成全了你‘含冤而死’的清名?日后史书工笔,还要说朕是个不能容人的昏君,杀了一位赤胆忠心的封疆大吏。”
洪承畴愕然抬头。
他不解地望着御座上那位年轻的帝王。
君王的心思,他彻底看不懂了。
朱由检转身,重新坐回那张象征着天下至尊的龙椅上。
“洪承畴。”
“你是个聪明人。”
朱由检端起御案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聪明人往往有个通病。”
“总觉得这天下人,都比自己蠢。”
洪承畴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抖,那句“罪臣不敢”堵在喉咙里。
“你觉得朝中诸公是尸位素餐的废物。”
“你觉得陕西的地方官是只会中饱私囊的硕鼠。”
“甚至,在你内心深处,连朕……”
朱由检露出自嘲的表情。
“也不过是个长于深宫,不知兵事,可以被你蒙蔽的黄口小儿。”
“罪臣不敢!”
洪承畴再也无法沉默,额头再次重重叩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调。
“臣虽狂悖,却从未敢对陛下有半分不敬!臣……”
“行了。”
朱由检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朕问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