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单纯看好王应熊?
还是在敲打自己?!
“怎么?周大人有难处?”
朱常洵停下脚步,侧过那张肥硕的圆脸,笑容依旧和煦,眼神却变了味。
“要是王侍郎公务繁忙,换个人也行。”
“不过本王可记得,上次跟安南使臣交涉,王侍郎配合得那叫一个默契。”
福王咂了咂嘴,回味着什么。
“他那股子不要脸……哦不,那股子据理力争的劲头,啧啧,真是太合本王的胃口了。”
一股寒意,比钻进领口的风雪更甚,窜遍了周延儒的全身。
他听懂了。
福王这是在点他周延儒!
嫌他太“端着”!嫌他放不下状元郎、清流的架子!
没错,这种名为朝贡、实为敲诈的勾当,少不了唇枪舌剑,甚至要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他周延儒,平日里最重体统,最讲颜面。
可王应熊不一样。
那家伙为了向上爬,能把自己的脸皮扔在地上,让万人踩踏!
只要能为陛下刮来好处,别说唾面自干,就是让他管蛮夷叫爹,他都敢应承下来,转头还能把那蛮夷卖了帮着数钱!
这,就是福王口中的“妙人”。
倘若这次,真让王应熊跟着福王,在陛下面前再立奇功……
周延儒不敢再想下去。
那个后果,他承受不起。
他猛地抬头,脸上堆起比方才灿烂三倍的笑容,腰也弯得更低了。
“殿下说笑了,王侍郎的确是国之干才。不过……”
周延儒话音一顿,说得无比诚恳。
“此次万邦来朝,局面远比往年复杂。察哈尔部桀骜不驯,土默特部心怀鬼胎,朝鲜与安南更是各打算盘。陛下又对此事如此看重……”
“哦?”朱常洵的肥下巴微微抬起,“那周大人的意思是?”
“下官不才。”
周延儒咬紧了后槽牙。
他要亲手埋葬那个曾经引以为傲的自己。
“愿亲自陪同殿下,去会一会这帮……”
他学着福王在暖阁里的语气,努力挤出市侩的贪婪,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肥、羊!”
朱常洵盯着他,看了足足三息。
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审视、算计,种种神色一闪而过。
这位胖王爷才突然爆发出一阵穿透风雪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一个周挹斋!”
朱常洵伸出一根肥硕如白萝卜的手指,隔空虚点了点周延儒,脸上的肥肉因大笑而剧烈颤动。
“本王就说嘛,能被皇考亲点的状元郎,怎么可能是个食古不化的腐儒?”(万历点的状元)
“既如此,那就辛苦周大人了!”
宫门外,一顶八抬暖轿早已恭候多时。
朱常洵扶着太监的手,艰难地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塞了进去。
周延儒长揖及地:“恭送殿下。”
轿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周延儒探入怀中,取出一块温润白玉,上面金丝绣着两朵云纹。摩挲一番,任何人都别想挡了本部堂晋升的路。
福王府。
朱常洵半躺在铺着金丝软垫的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狮子头,眯缝着眼,看礼部送来的条陈。
“这草原各部,有点意思。”
他嘟囔了一句,随手抓起一把剥好的松子塞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响。
“王爷,先见哪一家?”
周延儒坐在下首,即便竭力维持着礼部尚书的风度,可置身于这座金碧辉煌的王府里,官袍下的身躯依旧感到局促。
朱常洵拍了拍自己山峦般起伏的肚皮,嘿嘿一笑。
“熬鹰,还得先饿它两顿呢,何况是几头饿狼?”
“不过嘛,咱们是礼仪之邦,不做那等没品的事。”
他眼中那点被肥肉挤压的缝隙里,透出一道精光。
“传话下去,明日晚宴,请这三家一块儿来。”
“一块儿?”周延儒一窒,“殿下,这三家皆有世仇,凑在一处,怕是不好谈啊。”
“就是要他们打。”
“小孩子打出了真火,大人下场,才有分量嘛。”福王说这话时,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长。
次日,酉时。
福王府正厅,“承运殿”。
殿内温暖如春,角落的铜鹤香炉里,安息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弥漫。
四壁悬挂的,是价值连城的唐宋名家字画。
厅中央,按例摆着一个个座位。
“让开!”
一声暴喝,来自一个身材魁梧如熊的汉子。
他满脸络腮胡,脖子上挂着一串狼牙,那股子从草原带来的血腥气,怎么也遮掩不住。
察哈尔部正使,林丹汗的女婿,贵英赤塔布囊。
挡在他面前的,是土默特部的使臣,墨尔根台吉。
相比贵英赤的嚣张跋扈,墨尔根显得清瘦许多,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在大明的这些时日,他过得并不安稳。
“贵英赤,看清楚了,这里是大明福王府,不是你察哈尔的破帐篷!”
墨尔根咬着牙,身形如钉子般,寸步不让。
两人争执的焦点,是主位之下,左侧第二位的宾客席。
按大明礼制,王爷左右自然是陪同的朝廷大员。紧挨着礼部尚书周延儒坐西朝东的这个位置,便是首席宾客之位。
这代表的,是大明对草原各部的态度!
“我是顺义王的金刀驸马!”
贵英赤轻蔑地斜睨着墨尔根。
“我部首领林丹汗,乃大明皇帝亲封的顺义王,名正言顺统领漠南!你一个丢了祖宗基业的丧家之犬,也配与我争座次?”
“你!”墨尔根气得浑身发抖,“我土默特部始祖俺答汗,受封于隆庆爷!此乃皇明浩荡之恩!这位置,我为何坐不得?”
“打住!”
贵英赤粗暴地打断他,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朝他胸口推去。
“察哈尔部的林丹汗,才是当今崇祯皇帝册封的顺义王!你提的那是哪年的老黄历?”
一旁,翁吉剌特部的使臣缩着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眼看一场全武行就要在王府大厅上演,周延儒眉头一紧,正要出言喝止。
屏风后,却传来一阵穿透力极强的爽朗大笑。
“哈哈哈!热闹!当真是热闹啊!”
笑声中,那一团熟悉的、富贵逼人的红云,在四名俏丽侍女的簇拥下,缓缓“挪”了出来。
朱常洵今日穿得尤为喜庆。
一身暗红团龙常服,腰间玉带上镶嵌的宝石,每一颗都比鸽子蛋还大,随着他沉重的步伐,流光溢彩。
“参见福王殿下!”
无论方才多么骄横,见了这位大明皇帝的亲叔叔,大明的亲王,所有人立刻跪倒一片。
“免礼免礼,都起来。”
朱常洵乐呵呵地摆了摆手,那肥硕的手掌像是两只白玉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