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两人就那样躺在冰冷、狼藉的地板上,像两艘在暴风雨中耗尽所有燃料、最终搁浅在废墟上的残破船只。激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激愤退去后,弥漫开来的、无声的空茫。
陆锦恒的脸依旧埋在安尔艾斯的颈窝里,那里有汗水、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一种……属于安尔艾斯的、此刻却莫名让他感到一丝安定的气息。他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处被拳头招呼过的地方都在隐隐作痛,但比这更深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倦怠。
他不想动,也没有力气动。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切——那石破天惊的告白,那失控的拳头,那夹杂着泪水的嘶吼,还有安尔艾斯那双同样痛苦却执拗的眼睛。
过了许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已近黎明。一片死寂中,陆锦恒忽然动了动。他没有抬头,只是在那片温热的皮肤上,发出一个极其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依赖的单音节:
“……疼。”
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清晰地钻入了安尔艾斯的耳中,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安尔艾斯环抱着他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他低下头,下颌轻轻蹭过陆锦恒汗湿的银白发顶,用同样沙哑、却异常温柔的嗓音回应:
“……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声音里带着感同身受的涩意,“我也疼。”
不仅仅是身体上那些淤青和嘴角破裂的疼痛,更是心里那种被撕裂、被审视、被逼到绝境后又看到一丝微光的、复杂而尖锐的疼痛。
这简单的对话之后,宿舍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满对抗和煎熬,而是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奇异的平静。
又过了一会儿,安尔艾斯率先动了。他小心翼翼地、尝试性地动了动被陆锦恒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然后极其缓慢地,挣扎着坐起身。他的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处,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坐起来后,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愈发清晰的微光,低头看着依旧侧躺在地板上的陆锦恒。陆锦恒闭着眼,长长的银色睫毛湿漉漉地黏在眼下,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打架时蹭上的灰尘,嘴角红肿,颧骨也有一小块青紫,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狼狈,却也……前所未有的真实,卸下了所有冰冷伪装后的真实。
安尔艾斯看了他片刻,然后缓缓地、向他伸出了手。手掌摊开,上面也带着擦伤和淤痕,姿态却是一种无声的邀请和求和。
陆锦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动作,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眼眸对上了那双琥珀色,里面没有了怒火,只剩下疲惫和一丝茫然的余韵。他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抬起自己同样伤痕累累的手,放了上去。
安尔艾斯收紧手指,用力,将陆锦恒从地板上拉了起来。
两人都站得不稳,身上无处不痛,只能下意识地互相搀扶住对方的手臂,勉强维持着平衡。他们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然后默契地、一瘸一拐地,走向洗手间。
洗手间的灯光比宿舍明亮,将两人身上的狼狈照得无所遁形。脸上挂彩,衣服凌乱沾着灰尘,看上去凄惨又可笑。
安尔艾斯翻找出医药箱,放在洗手台上。打开,里面是基地标配的简单外伤药品和纱布棉签。
接下来的过程,笨拙而沉默。
安尔艾斯拿起棉签,蘸了消毒水,手却因为脱力和之前的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试图去清理陆锦恒嘴角的血迹和伤口,棉签却因为抖动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陆锦恒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又难掩笨拙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重新拿出一根新的棉签。
当带着刺激性的消毒水触碰到嘴角破皮的地方时,陆锦恒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向后一缩,想避开那刺痛。
安尔艾斯的动作顿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陆锦恒缩到一半,动作却停住了。他抬眼看了看安尔艾斯脸上同样需要处理的淤青和伤口,又看了看对方那带着歉疚和紧张的眼神,他抿了抿依旧疼痛的嘴唇,最终,极其缓慢地,将脸重新凑近了一些,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安尔艾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更加小心,动作放得极轻,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仔细地为陆锦恒清理着嘴角和颧骨的伤处,然后涂上药膏。他的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碰到陆锦恒的皮肤,两人都会因为这触碰而微微僵一下,却都没有避开。
轮到陆锦恒为安尔艾斯处理时,过程同样不算顺利。陆锦恒的手指也不稳,棉签好几次差点戳到安尔艾斯的眼睛,消毒时更是因为力道控制不好,让安尔艾斯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咬着牙没吭声。
没有对话,只有动作间衣料的摩擦声,偶尔因为疼痛而压抑的吸气声,以及两人交织的、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在这笨拙的、沉默的互相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一种奇异的氛围在弥漫。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将一切情绪都摊开来的互殴,将所有伪装和隔阂都打碎了,只剩下最原始、最真实的两个个体,在共同承受着伤痛,也共同进行着最简单的互助。
当最后一块纱布被贴好,药箱被合上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放亮。清晨熹微的、干净的光线透过窗户,洒满了狼藉的宿舍,也照亮了站在洗手间门口的两人。
他们看着对方脸上贴着的白色纱布和明显的青紫痕迹,又看了看房间里东倒西歪的椅子、散落一地的杂物。
一种荒谬感,混合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某种难以定义的情绪,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陆锦恒的目光从狼藉的地面,缓缓移到安尔艾斯脸上,停留在他青紫的颧骨和破了的嘴角。他冰蓝色的眼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沉寂。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安尔艾斯以为他不会再说任何话。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因为之前的嘶吼和疲惫而异常沙哑,却问出了一个足以决定未来走向的核心问题:
“以后呢?”
三个字。
简单,却重若千钧。
它问的是规则,是关系,是这被打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一切,该何去何从。
安尔艾斯迎着他的目光,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算计和戏谑,只剩下同样疲惫的坦诚和一丝迷茫。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常的笑容,却牵动了伤口,让他微微蹙眉。
他摇了摇头,声音同样沙哑,给出了一个并非敷衍,而是此刻最真实的答案:
“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
不知道如何定义现在的关系。
不知道如何面对明天的太阳。
不知道这满地的狼藉和满身的伤痕,是会成为隔阂的证明,还是……新生的起点。
但至少,他们不再用规则和对抗作为唯一的交流。
至少,在那场如同自毁般的互殴之后,他们还能沉默地、笨拙地为彼此处理伤口。
至少,在这个微明的黎明,他们站在这里,共同面对着这个“不知道”的未来。
陆锦恒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收回目光,也看向了窗外那越来越亮的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