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渡的街道,人影幢幢,喧嚣如潮。
自从萧燕然做出选择,那些曾投来贪婪目光的“行商”,眼神便变了。那是一种看待一件精美、却贴着“非卖品”标签的货物的眼神——混杂着好奇、估量,以及无法下手的烦躁。她腕上那块黑木兽首,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隔绝了所有觊觎。
萧燕然重新稳稳背好季尘。他的身体依旧沉重,但压在她脊背上的,不再是名为“情感”的巨石,而是一个纯粹的、需要被转移的“资产”。
她的思维前所未有地清明,如同被冰水冲刷过的镜面。
仇恨的迷雾散尽,被忽略的细节如水底卵石般清晰浮现。丙十三消失前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季尘写下“观主亲署”时,那种仿佛在调用更高权限的决绝……一切指向一个冰冷的事实:季尘对抗的,是一个层级森严、权限如铁的恐怖体系。而“观主”,便是那体系的顶点。
“一线天阁……”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唯一的线索,唯一的目标。
她沿着盘旋上升的石阶,一步步走向那座刺破暮色的螺旋巨塔。越是靠近,无形的威压越是凝实,那并非杀气,而是纯粹的“规则”之力,仿佛整座塔就是一部活着的、正在运算的巨大法典,沉重地碾压着靠近者的存在感。
街道两旁的建筑渐稀,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空旷的广场。广场上矗立着形态诡谲的雕像:一尊巨大的天平,一端是巍峨山峦,另一端仅有一根轻盈的羽毛;一双紧握的巨手,掌心却空无一物,仿佛刚刚捏碎了什么,又仿佛永远在等待什么。
每穿过一个广场,腕上的黑木兽首便升温一分,发出灼热的警示。
就在她穿过第三座广场——那座名为“等价交换”的天平雕像下时,一道身影从基座的阴影中无声滑出。
来人身着裁剪得体的墨绿长袍,身形佝偻,脸上遮着半张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他没有攻击性,反而优雅地躬身,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流畅感。
“这位‘携带者’,日安。”声音沙哑,如同两片锈蚀的金属在摩擦。
萧燕然停下脚步,目光冷静地锁住对方。评估,试探——这是她瞬间得出的结论。
“有事?”她的声音没有波澜。
“小小‘掮客’罢了,”面具下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腔调,“在忘川渡,为有价值的‘商品’,寻觅更合适的‘买家’。”浑浊的目光在季尘和萧燕然之间逡巡,“恕我直言,阁下身上的‘典当契约’,虽是护身符,时效却有限。一旦到期,您将彻底化为一线天阁的藏品,再无翻身可能。”
萧燕然心中微动。这是她未曾掌握的信息。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掮客搓了搓手,发出干燥的摩擦声,“一线天阁从不做亏本买卖。要‘治愈’这位先生,成本必然高昂。这成本,最终会转嫁到您身上。您猜,他们会索取什么作为报酬?”
他并未等待回答,便自顾自地续道:“您的自由?您未来的全部寿命?还是……您刚刚交易掉的那份‘恨’所留下的‘空壳’?无论哪一样,对您而言,皆是万劫不复。”
萧燕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她此刻是纯粹的逻辑体,掮客的话,在她脑中迅速构建了一个新的、更坏的推演模型。
“所以,你在提供另一个选项?”
“正是!”掮客似乎很高兴,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与其去一线天阁那最大的‘当铺’,不如选我这条‘分期付款’的路。我这有‘刹那回光’,能让您的同伴清醒一刻钟。足够交谈,足够谋划。”
“代价?”
“简单,”掮客眼中贪婪的光芒几乎要穿透面具,“不要您的命,不要您的自由。只要您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七曜阁’的故事。您在他们的追杀下活了下来,您的‘故事’,对我身后的客户而言,价值连城。”
用一段无形的记忆,换取季尘短暂的苏醒和宝贵的情报时间。诱惑显而易见。
但萧燕然的拒绝几乎是本能的,快如刀锋。
“不。”
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豫。
“为何?”掮客的语气透出意外,“您已失去仇恨,那段记忆于您,不过是无用数据。用它换取生机,才是最高效的利用。”
“因为它有价值。”萧燕然的声音依旧平静,每个字却像冰锥砸落,“既然有价值,它就是我的筹码。我不会用我的筹码,去换你区区一刻钟的‘施舍’。”
她不再理会那错愕的身影,转身继续前行。她明白了,仇恨虽逝,但由它淬炼出的“情报”与“经验”犹存。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仿佛风穿过空洞:“真是个固执的‘空杯’……也罢,希望您在一线天阁的‘估价’中,能卖出个好价钱。”
当萧燕然终于立于那螺旋天塔之下,渺小感如实质般压来。
巨塔通体由一种近似黑曜石、却在紫红暮光下泛着水波纹的诡异材质构成。没有门窗,唯有一面光滑如镜的巨大墙壁。墙基处,一座巨大的拱门洞开,门内是吞噬光线的深渊,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
门两侧,侍立着两尊三米多高的卫兵。
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无数纤细、闪烁着幽蓝电光的“规则之线”编织而成的人形。它们没有五官,唯一清晰可见的,是胸口处一个不断变幻着繁复符号的金色圆形徽记。
就在萧燕然靠近的瞬间,其中一尊卫兵动了。动作带着非人的流畅,由光丝构成的“手”抬起,遥遥指向她。
一个冰冷、不带任何情感的合成音,从拱门深处传来,同时在她脑海中炸响:
“身份识别:萧燕然。状态:典当物。” “携带资产:季尘。状态:待评估。” “进入一线天阁,需出示‘通行凭证’。凭证类型:或为‘价值’,或为‘债务’。”
光丝之手停滞在半空,散发着无声的压迫。
萧燕然低头,腕上的黑木兽首冰冷,背上季尘的重量沉甸甸。她一无所有。没有足以撼动此地的“价值”,也不欠这里的任何“债务”。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闪过。她伸出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逃离“清道夫”追杀时,从丙十三那本虚幻账册中,被季尘强行“撕”下的一角。至今,那一角账册还散发着淡淡的、属于“清账司”的波动。
她缓缓抬起手,将那残破的账册角,递到了光丝卫兵面前。
“我没有‘价值’,”她的声音在巨大的规则威压下,依旧清晰而稳定,“但我带来了……另一家‘当铺’的‘催债单’。”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那尊光丝卫兵胸口的金色徽记骤然停止了变幻!它投射出的光丝之手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紧接着,一个远比之前更尖锐、带着明显“错误”提示音的合成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在萧燕然脑海中轰然炸响:
“检测……冲突规则!检测……外部债务凭证!评估协议……启动!资产:季尘……评估等级……紧急上调!警告!警告!‘清账司’标记……触发最高优先级……清算程序……”
拱门内的黑暗深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巨大机械齿轮开始强制转动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