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浊浪平息,取经队伍添了新丁。
沙悟净沉默寡言,肩挑行李,稳步跟在白马之后,那项下九个取经人骷髅已随法船沉入弱水,仿佛将他过往的罪孽与挣扎也一并带入河底。
然眉心间被飞剑贯穿的旧伤,仍在阴雨天气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悬于头顶的惩戒并未远离。
唐僧端坐马上,手持念珠,默诵心经。
得菩萨亲授法名的弟子,他心中自是安稳几分,但见这新徒形容狰狞,虽已皈依,那身煞气却非朝夕可化,不由得暗叹一声:“佛法虽广,度人不易。”
孙悟空倒是轻松不少,有了沙僧这熟悉水性的,往后遇河过江便省力许多。
他扛着金箍棒走在最前,火眼金睛四顾,不耐这慢行。
几日来,所见皆是荒山野岭,人烟稀少,口中抱怨:“师父,这般走法,几时才能到得西天?肚里酒虫都要饿死了!”
唐僧蹙眉:“悟空,休得胡言。既入佛门,当守清规,怎可再念酒肉?”
“嘿嘿,老孙随口一说,师父莫念,莫念!”悟空赶忙摆手,似是真怕那紧箍咒起。
师徒间这般微妙张力,落在后方沙僧眼中,他只低头行路,不言不语。
那东岸偶遇的青衫书生顾青之言,犹在耳畔——“解铃还须系铃人”。
自己的铃,是打碎琉璃盏的失手之过,亦是这流沙河中煎熬的岁月。
如今铃系何人?是玉帝?是菩萨?还是……师父口中那能消灾解业的真经?他摸着怀中菩萨所赐的降妖宝杖,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
与此同时,距此千里之外,福陵山地界。
山峦叠嶂,云雾缭绕,本是一处灵秀之地。
然山脚下有一庄,名曰高老庄,近年却颇不太平。
庄中大户高太公,有女翠兰,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却因一桩诡秘婚事,闹得家宅不宁,愁云惨淡。
庄外山道,青衫书生顾青负笈而行。
自流沙河畔与取经队伍分别后,心中那股莫名的指引之力非但未消,反更强烈,冥冥中将他引向此方。
他并不知此地名讳,只觉越近此山,神魂深处那点沉寂灵光跃动愈频,丝丝缕缕的信息碎片涌入心田,杂乱无章,却又指向明确——此地有“缘法”,有“执念”,需“梳理”。
他行至庄前,见田野荒芜,人烟稀少,偶遇几个农夫,亦是面带忧色,行色匆匆。
顾青心下诧异,寻了一位在田埂歇息的老丈,拱手问道:“老丈请了,小子游学路过宝地,见此间风景秀美,何以田间萧索,人人面带愁容?”
老丈抬头,见是个清秀书生,叹了口气:“后生有所不知,我们这高老庄,几年前来了个妖精,强占了高太公家的三小姐,弄得庄里鸡犬不宁,谁还有心思种地啊!”
“妖精?”顾青心中一动,那灵光再次悸动。
“可不是嘛!”老丈压低了声音,“那妖精长得……唉,猪首人身,丑陋无比!力大无穷,能腾云驾雾。高太公请了多少和尚道士,都拿他不住。如今那妖精就住在福陵山云栈洞里,时不时下来纠缠,庄里人都怕得很呐!”
猪首人身,云栈洞……
这几个字入耳,顾青脑海中“轰”的一声,仿佛某个尘封的匣子被打开,更多清晰的信息流淌而出:天蓬元帅,掌管天河八万水师……蟠桃会上酗酒失态……调戏霓裳仙子……误投猪胎……卵二姐……赘婿……
这些名号与片段交织,勾勒出一个模糊却又带着几分滑稽悲剧色彩的影子。
他甚至能隐隐感受到一种庞大而扭曲的“概念”——“欲望”的沉沦,“身份”的错位,“情爱”的执拗。
“老丈,”顾青定了定神,追问道,“那妖精……平日可曾伤人性命?对高小姐如何?”
老丈想了想:“伤人倒未曾听闻,就是食量惊人,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至于对高小姐……听说初时倒也曾变化个俊朗模样,甜言蜜语,骗得招赘入门。后来酒醉现了本相,才知是妖。如今虽被高家请人驱赶,却仍不死心,时常夜里来寻高小姐,锁在后宅,等闲人近不得身。”
顾青闻言,若有所思。
这妖魔行径,看似强取豪夺,内里却透着一种悖论的“执着”。
他不再多问,谢过老丈,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福陵山。指引之力正源于彼处。
“欲望迷心,身份两难,情枷自缚……此‘结’或许并非全靠金箍棒能解。”
他喃喃自语,遵循着灵感的指引,并未直接前往高老庄,而是绕向山后,朝着那云栈洞的方向行去。
通明殿内,万象虚寂。
东王公(李源)双眸中倒映着万里之外的景象。
高老庄的愁云,顾青的行路,福陵山的妖气,乃至那云栈洞中呼呼大睡的猪刚鬣,皆如掌上观纹。
“天蓬……朱悟能……”他指尖轻叩云床,周身有无形道韵流转,牵动着冥冥中的概念之网。
沙僧之“苦”,源于“规则”的严苛惩罚,其皈依是寻求“秩序”内的赦免。
而这猪刚鬣之“痴”,则更复杂。其根源在于“欲望”的失控与“本我”的迷失。
天庭律法是外因,投胎猪身是果报,但其沉沦于口腹之欲、色身之恋,乃至对“赘婿”身份的执着,皆是其内心“秩序”混乱的体现。
“金箍棒可打杀妖魔,却难断情丝痴念。紧箍咒可约束行为,却难填欲海沟壑。”东王公心念微动,一缕极其精微的“秩序”意念,顺着概念之网,跨越时空,无声无息地落向福陵山,并非直接干预。
而是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旨在激起一丝涟漪,引导那已接近“结”所在的书生,更清晰地“看见”。
云栈洞前,怪石嶙峋,妖风阵阵。
顾青跋涉而至,立于洞外一片松林之中。
他并未靠近,只寻了处隐蔽所在,静静观望。
洞内鼾声如雷,夹杂着梦呓般的嘟囔:“娘子……翠兰……俺老猪对你是一片真心……怎就嫌俺丑……”
就在这时,顾青神魂深处的灵光骤然亮起!一幅幅模糊的画面伴随着强烈的概念冲击涌入他的意识:
——银河浩渺,一位金甲神将威严巡视,那是“统御”与“责任”。
——瑶池仙乐,觥筹交错间,神将眼神迷离,走向一位霓裳仙子,那是“放纵”与“僭越”。
——雷霆震怒,神将跌落云端,坠入污秽猪圈,那是“惩罚”与“坠落”。
——山林间,猪妖与一女子(卵二姐)相依,那是短暂的“慰藉”与“依托”。
——高老庄内,猪妖化作俊朗汉子,勤恳劳作,目光殷切地看向绣楼上的女子,那是“伪装”与“渴求”。
无数碎片最终汇聚成一个核心的“概念意象”——一头在欲望泥沼中打滚,却仰望星空,渴望被接纳、被认可的“猪”。
顾青闷哼一声,扶住身旁松树,额角渗出细汗。
这番信息冲击远超流沙河时,让他识海胀痛,却也使得许多事情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竟是这般跟脚。”他喘息稍定,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与怜悯,“其罪当罚,其情……可悯。更似一迷失本心之可怜人。”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此行,或者说那冥冥中的指引,并非要他来此降妖除魔,而是要他“见证”,乃至在关键时刻,以某种方式“点化”,帮助这痴妖认清自身,找到真正的皈依之途。
这并非违背秩序,而是对更深层“心灵秩序”的梳理。
洞内鼾声渐歇。
顾青收敛气息,悄然退入山林更深处。
那取经的师徒不久将至,一场围绕“欲望”与“真心”、“强求”与“放下”的戏剧即将开场。
而他,这位身负“秩序”碎片的旁观者,需在适当之时,落下那枚关键的棋子。
他抬头望天,云卷云舒,似有无数命运丝线在看不见的高处交织。
那通明殿中的目光,仿佛穿越层层虚空,正落于此地。
“且看这云栈洞前,如何试得一颗迷途禅心。”顾青轻语,山中风起,吹动他青衫衣角,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