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蓝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跑向了何方。他完全是凭借着一股不甘就此死去的本能,在山林间跌跌撞撞地亡命奔逃。直到确认身后再也听不到追兵的呼喝与脚步声,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眼前一黑,他才如同一滩烂泥般,一头栽倒在一片远离道路、荒草丛生、散发着腐叶气息的山坳里。
夜幕早已降临,冰冷的山风如同无形的刀子,刮过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内力彻底枯竭,丹田处空空荡荡,如同被彻底捣毁的废墟,连一丝暖意都感觉不到。加上失血过多,他感到一阵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彻骨的虚弱,寒冷如同毒蛇,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
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像一条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在这荒山野岭?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一股更加强烈的不甘与恨意如同烈焰般焚烧殆尽!
不!他不能死!他还没有让楚忌那个伪君子付出代价!还没有让那些冷漠旁观、落井下石的人看到他的不甘!还没有揭开洗马老人家族的秘密!还没有找到……恢复的可能!
求生的欲望,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形成了一股支撑他残破身躯的诡异力量。他挣扎着,用牙齿和尚且完好的左手,撕下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凭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包扎住身上几处较深、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他又在身边摸索着,寻到一些苦涩的、不知名的草根,胡乱地塞进嘴里咀嚼,那辛辣苦涩的汁液顺着喉咙滑下,勉强刺激着他近乎麻木的神经,补充着微不足道的水分和体力。
必须离开!离开梵净派的势力范围!越远越好!
他挣扎着爬起身,凭借着对星位的模糊记忆,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与梵净山相反的方向,踉跄前行。他不敢走任何官道、大路,只能挑最偏僻、最崎岖难行、野兽出没的山野小径跋涉。饿了,就采摘沿途看到的野果,或是设置极其简陋的陷阱,侥幸捕捉到一两只山鼠、野兔,生吞活剥;渴了,就喝山涧溪水,甚至草叶上的露珠。身上的伤口在缺医少药、奔波劳碌和恶劣环境的影响下,开始发炎、溃脓,引发高烧,让他几次在行走间便直接昏厥过去,又被夜间的寒冷或疼痛惊醒。
但他凭借着一股顽强的、被恨意驱动的意志,硬生生挺了过来,如同石缝中求生的野草,挣扎着不肯死去。
几天后,他拖着濒死的躯体,来到了一个远离梵净山势力范围、名为“石泉”的偏僻小县城外。他不敢进城,那里必然有官府的盘查和可能存在的眼线。他在城外一座早已荒废、残破不堪、连乞丐都不愿栖身的山神庙里暂时安身。他身上的衣物早已变成了沾满血污、泥泞和破洞的布条,头发板结油腻,面容被污垢、草汁和干涸的血迹覆盖,眼神麻木而空洞,与最底层的流民乞丐无异,甚至更加凄惨。
然而,就在他以为暂时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蜷缩在冰冷的、布满蛛网的神像后,昏昏沉沉之际,一个他绝不愿在此刻听到的、“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与难以置信的语气,在山神庙外响起。
“蓝玉师兄?是……是你吗?蓝玉师兄!”
贾蓝玉心中猛地一紧,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清醒了大半。他警惕地抬起头,透过神像的裂缝和破败的窗棂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梵净派外门弟子服饰、面容看起来颇为敦厚老实的年轻人,正站在庙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焦急与愤慨。
是林浩!那个平日里对他颇为恭敬,总是“蓝玉师兄”长、“蓝玉师兄”短,显得勤奋又懂事的外门弟子。
贾蓝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现在是门派全力通缉的“叛徒”和“魔头”,任何同门的出现,都可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尽管那拳头虚弱无力。
“蓝玉师兄!真的是你!”林浩看到了神像后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眼睛,立刻冲了进来,脸上瞬间布满了“痛心”和“义愤”,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师兄!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门派里都在传你修炼邪功,背叛师门,残害同门,我才不信!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冤枉的!楚忌那个伪君子,一定是他陷害你!”
他快步走到贾蓝玉身边,看着他满身狰狞的伤口、溃脓的疮疤和狼狈不堪的模样,眼圈竟然真的红了,语气哽咽:“他们……他们怎么能把你伤成这样!还有没有同门之谊了!师兄,你受苦了!”
贾蓝玉看着他声情并茂、几乎毫无破绽的表演,心中一片冰冷,警惕到了极点,面上却因高烧和虚弱而显得麻木,只是虚弱地、带着戒备地问道:“林……林师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是接了门派采购一些偏远药材的任务,路过此地。”林浩抹了把“眼泪”,愤愤不平地说道,“听到消息,我恨不得立刻去找楚忌理论!可是人微言轻……师兄,你放心,我林浩绝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我相信你的为人!你一定是被冤枉的!”
他说着,连忙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干净的水袋和还带着温热的干粮、肉脯,递到贾蓝玉面前:“师兄,你先吃点东西,喝点水。你伤得太重了,我这里还有些上好的金疮药和祛毒散,你快敷上,千万别让伤势再恶化了!”
食物、清水、药品……对于此刻濒临死亡边缘的贾蓝玉来说,无疑是沙漠中的甘泉,雪地里的炭火。生存的本能强烈地驱使着他去接受。
看着林浩那“真诚”无比、充满了关切与愤慨的眼神,贾蓝玉冰冷死寂的心湖,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难道……这世间,终究还有一丝未曾泯灭的温情?还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
他迟疑着,最终还是生存的欲望占据了上风,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水和食物,低声道:“……谢谢。”
林浩脸上露出了“憨厚”而欣慰的笑容:“师兄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好好休息,我帮你守着外面,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你!”
接下来的两天,林浩对贾蓝玉“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送水送饭,帮忙清洗伤口、更换药物,还“义愤填膺”地和他一起咒骂楚忌的阴险和执法长老的不公。他绝口不提如来神掌,只是不断表达着对贾蓝玉的无条件信任与对门派不公的失望,言语之间,仿佛将贾蓝玉视作了受难的英雄。
贾蓝玉的伤势在药物和食物的帮助下,稍微遏制了恶化的趋势,高烧也退去了一些。人在绝境之中,总是更容易相信伸向自己的、看似无私的“援手”。林浩的“雪中送炭”,让他几乎冻僵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虚幻的暖意,警惕心也在不知不觉中降低。
然而,狐狸的尾巴,终究会露出来。
第三天夜里,贾蓝玉正靠在墙边,努力调息,试图凝聚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内力,却只觉得丹田如同黑洞,毫无反应。他不知道的是,楚忌的蚀心掌虽然为金顶佛灯所破,但楚忌毕竟是含蓄而发,加上他的金顶佛灯不够熟练,蓄气需要一点时间,本身又为执法长老重伤在先,此消彼长之下,有一部分还是进入了他的体内,这蚀心掌名副其实,当真有“蚀心”之能,不但“蚀”掉了他的丹田,连同筋脉也一并被“蚀”掉,琵琶骨被“蚀”穿,从此沦为废人,再也不能动武了!楚忌苦心孤诣勤练蚀心掌,等的就是这一天!若贾蓝玉全部受实了这一掌,则全身筋脉尽断必死无疑!
林浩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师兄,我听说……那楚忌诬陷你修炼的邪功,好像叫什么……如来神掌?”
贾蓝玉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冰锥刺中,瞬间睁开了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林浩。庙内只有微弱的月光透入,林浩的脸上阴影交错,那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而急切的光芒。
林浩似乎没察觉到他的警惕,继续用“担忧”的语气说道:“师兄,这武功名字听起来就邪门!你肯定是被人骗了!要不……你把那武功的口诀或者筋脉运行图告诉我,我帮你看看?说不定能找出其中的破绽和邪异之处,到时候我们就能拿着证据,回门派揭穿楚忌的谎言,证明你是被邪功迷惑,并非本意背叛师门呢?这可是洗刷冤屈的唯一机会啊!”
图穷匕见!
贾蓝玉看着林浩那在黑暗中几乎无法掩饰的贪婪面孔,听着他那冠冕堂皇却漏洞百出的借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如同冰水浇头,将他心中最后一丝虚幻的暖意彻底浇灭!
所谓的信任,所谓的同情,所谓的同门之谊……全都是假的!彻头彻尾的表演!
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如来神掌!是楚忌派来的,或者自发前来,想要攫取利益的豺狼!
一股比身体创伤更甚百倍、千倍的冰冷与刺痛,如同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瞬间贯穿了贾蓝玉的心脏!最后一丝对人性的微弱期待,彻底粉碎,化为乌有!
他想起洗马老人临终前的谆谆告诫——“人心难测”。
他想起楚忌的步步紧逼与狠毒陷害。
他想起苏清瑶的软弱与退缩。
现在,又加上林浩这精心策划、演技精湛的伪善背叛!
这世间,还有何人可信?!
唯有自己!唯有力量!唯有彻底的冷酷!
贾蓝玉的眼神,彻底化为一片死寂的、没有任何光亮的荒漠,深处却燃烧着毁灭一切的、黑色的、冰冷的火焰。
他猛地出手!快如闪电!尽管虚弱,但那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他一把扣住了林浩伸过来、似乎想“扶”他一把、实则暗藏擒拿的手腕!五指如同铁钳,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啊!”林浩猝不及防,痛呼出声,脸上那伪善的面具瞬间崩塌,露出了底下的惊慌与猝不及防的狰狞,“贾蓝玉!你干什么?!我好心帮你,你想恩将仇报吗?!”
“好心?”贾蓝玉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九幽吹来的寒风,带着浓烈的嘲讽与杀意,“你的好心,就是为了我身上的如来神掌吧?是楚忌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想做那得利的渔翁?”
林浩脸色剧变,知道伪装已被彻底识破,索性也不再掩饰,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凝聚起不弱的内力,直戳贾蓝玉已然破碎的丹田要害!口中骂道:“不识抬举的废物!把神掌交出来,饶你不死!”
贾蓝玉重伤未愈,内力全无,但那股在绝境中磨砺出的狠厉与战斗本能还在!他侧身勉强避开要害,扣住林浩手腕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拧!同时头猛地向前一撞,狠狠撞向林浩的面门!
“咔嚓!”腕骨断裂的清晰声响!
“砰!”鼻梁塌陷的闷响!
“啊——!!!”林浩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鼻涕眼泪和鲜血瞬间糊了满脸!
贾蓝玉毫不留情,趁他剧痛分神,一脚狠狠踹在他的小腹气海之上!虽然无力道微弱,但部位精准!
林浩只觉得丹田一阵剧痛,内力瞬间紊乱,整个人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破庙的土墙上,震落下簌簌灰尘,滑落下来,蜷缩着身体,如同虾米般痛苦呻吟,再也爬不起来。
贾蓝玉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卑微而肮脏的虫豸,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冰冷的漠然。
“回去告诉楚忌,”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寒意,“想要如来神掌,让他自己来拿。至于你……这条命,我先记下了。”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如同死狗般呻吟的林浩,俯身捡起林浩掉落在地上的包裹,从里面找出所有有用的药物和干粮,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出了这座破败的山神庙,身影彻底融入外面浓稠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这一次,他心中最后一丝属于“贾蓝玉”的软弱与良善,已被这伪善的同门,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斩断、埋葬。
末路之上,人心的鬼蜮,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铸就他铁石心肠、迈向未知黑暗未来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彻底的一道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