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澄园,回到寝宫之后,宫人早已屏退,殿内只余赵祯与曹皇后。与儿子团聚的喜悦仍萦绕心头,但更沉重、也更关乎未来的议题已迫在眉睫。
曹皇后眉宇间忧色未散,轻声道:“官家,玉成归来,臣妾心中这块巨石总算落下一半。只是……公开身份,干系太大。邕王、兖王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八年前他们便敢那般猖狂,这些年他们以为官家属意赵宗全,不断派出杀手,要不是他命大,怕是早已成了一堆白骨了,如今若知玉成是皇子,只怕……” 她的话未说尽,但那份源于母亲的深切担忧溢于言表。
赵祯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坚定而温暖的力量。他的眼神不再是白日里那般带着慈父的柔和,而是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与决断。
“皇后的担忧,朕岂能不知?”赵祯声音低沉而清晰,“正因如此,更不能永远将他藏于暗处。他是朕的儿子,是大宋血脉,名不正则言不顺。这身份,迟早要公之于众。”
他站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
“但是此事不能仓促,需一击必中,否则怕是会出现无可挽回的结果。”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炬,看向曹皇后,“朕已思虑再三,明年秋闱之后,便寻个合适的时机,昭告天下!”
赵祯接着细细分析道:“秋闱乃国家抡才大典,天下才俊汇聚京师,届时万象更新,朝野目光聚焦。于此时昭告天下,寓意‘为国储君,亦为择贤’,可引天下士子共鸣,占据大义名分。此其一也。”
赵祯目光看向窗外,接着说道:“其二,秋闱之前,各方势力注意力多在科举之上,便于我们暗中布置,减少阻碍。待发榜之后,新政进士皆是天子门生,于旧有势力牵扯较少,或可引为助力,至少不易被邕王兖王轻易裹挟。”
“其三,”赵祯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这近一年的时间,也足以让玉成重新在京中立足,展现才具,结交俊彦。有朕的授意和朝中股肱大臣的支持,待时机一到,便非是朕强行立嗣,而是‘贤德归位’,众望所归!”
曹皇后听着丈夫缜密的谋划,心中的忧虑渐渐被这股决绝的信心所取代。她知道,这是作为父亲和君主的赵祯,能为自己的儿子谋划的最稳妥的道路。
其实赵祯并未将心中的谋划完全说出来,天家传承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如果需要见血,那自己舍掉宽宏爱人的名声也不是不行。
“臣妾……明白了。一切但凭官家做主。曹皇后深深一拜,将所有的希望与嘱托,都寄托在了这份计划之中。
翌日,晨光透过窗棂,洒在盛家书塾熟悉的青石地上。曹玉成一身素雅青衫,踏入这间阔别八年的学堂。空气中弥漫的墨香与旧日并无二致,但堂下坐着的面孔,大多已是陌生少年,唯有少数几位,如已气质温润更胜往昔的齐衡、眉宇间英气内敛的顾廷烨、气度不凡有如松柏傲雪的盛长柏,还能让他寻到旧日痕迹。
曹玉成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引起了细微的涟漪。学子们纷纷侧目,低声议论着这个气质卓然、面容陌生却又似乎有些眼熟的“插班生”。
庄学究扶了扶眼镜,看着台下沉稳行礼的曹玉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与复杂,他淡淡道:“既来求学,便寻位坐下吧。今日我们讲《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曹玉成恭敬应下,目光扫过课堂,看到了坐在前排、已然出落得清丽脱俗、气质沉静的盛明兰。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明兰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迅速低下头,耳根却微微泛红。曹玉成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安然在她斜后方的一个空位坐下。
课堂之上,庄学究依旧喜欢提问。当问及“郑伯克段”所折射的为君为臣之道时,几位学子回答皆流于表面,或言郑庄公之忍,或言共叔段之狂。
庄学究目光逡巡,最终落在了曹玉成身上:“曹……砚,你离京数年,游历四方,对此事,可有不同见解?” 学究依旧沿用了他游历时的化名,似是默契,也是一种保护。
曹玉成起身,从容不迫。他没有直接评论郑伯,而是缓缓道:“学生游历期间,见地方豪强兼并土地,官吏或与之勾结,或束手无策,致使小民流离。观‘克段’之事,所思不在兄弟阋墙之惨,而在秩序崩坏之始。当法度不明,赏罚不公,亲情尚可反目,何况君臣、官民?故,治国之道,首在立信,次在立威。无信则令不行,无威则禁不止。郑伯之初,既未能以信导弟,亦未能以威制乱,方有日后之祸。”
曹玉成这番话,将历史典故与现实观察结合,立意高远,直指“秩序”与“法度”的核心,听得满堂学子若有所思,连齐衡、顾廷烨都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庄学究捻须,久久不语,最终叹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果然不同。坐吧。”
下学之后,曹玉成自然地被齐衡、顾廷烨等人围住。
“玉成兄,一别八年,风采更胜往昔!”齐衡依旧温润如玉。
“听说你这些年走遍了大江南北,快与我们说说,外面究竟是何光景?”顾廷烨性子更急,眼中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曹玉成微笑着与旧友寒暄,目光却不时掠过那抹悄然离去、裙裾翩跹的倩影。他知道,重返书塾只是开始,接下来,他需要重新融入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京城圈子,观察八年来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