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腥与金钱的气息，吹过海月轩的玻璃幕墙。
苏念从盘山公路侧面的排水沟翻上悬崖时，七点零五分。宴会厅的灯光透过落地窗，将露台照得如同白昼。侍者托着银盘穿梭，香槟的气泡在杯壁碎裂，衣着光鲜的男女举杯谈笑，一切看起来精致而虚伪。
她贴着建筑外墙的阴影移动，靴底踩在湿滑的岩壁上，无声无息。老刀给的微型通讯器紧贴耳后，传来他压低的嗓音：
“郑文豪的游艇十五分钟前靠岸，两男一女，带四个保镖。现在正从私人码头上来，预计七点二十进入宴会厅。周凛在二楼‘观澜阁’包间，已经清场，只留了两个心腹。唐笑笑在露台最东侧，十分钟内接了六个电话，情绪焦虑。”
“收到。”苏念低声回应，目光扫过建筑结构。
海月轩依悬崖而建，主体三层，地下还有酒窖和私人画廊。主宴会厅在一层，挑高七米，巨大的水晶灯从穹顶垂下，映得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二楼是半开放的包厢，以“观澜”、“听涛”、“望潮”等命名，用屏风和水晶珠帘隔断，私密性极好。
她需要听到“观澜阁”里的对话。
建筑侧面的维修梯锈迹斑斑，通向三楼杂物间。苏念攀上去，撬开通风管道的格栅，钻入。管道内积满灰尘，弥漫着空调系统特有的霉味。她蜷缩着向前爬行，根据老刀提供的建筑图纸，估算“观澜阁”正上方的位置。
下方传来模糊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以及一支慵懒爵士乐队的演奏。苏念屏息，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管壁上。
声音透过地板和管道结构，变得沉闷断续，但勉强可辨。
“……郑先生远道而来，周某有失远迎。”周凛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温文尔雅。
“周先生客气。”另一个男声，普通话带着南洋口音，应该就是郑文豪，“这次的东西，我们老板很有兴趣。但前提是，货要干净，手续要齐全。”
“放心。‘鲲鹏生物’的所有研究项目都有正规批文，数据完整，伦理审查记录齐全。”周凛轻笑，“至于样品……都是‘自然损耗’范围内的实验材料，来源合法，可追溯。”
“合法？”郑文豪也笑了，笑声里透着玩味，“周先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只是合法的生物样本，我何必千里迢迢跑这一趟？我要的，是‘特别’的东西。比如……你之前提过的，具有‘特殊生理表现’的活体。”
通风管内，苏念的手指猛地收紧。
周凛沉默了几秒，声音压低：“郑先生，那批实验体……出了点意外。大部分数据损毁，活体样本也因保管不善，在之前的火灾中损失了。”
“火灾？”郑文豪语气转冷，“周先生，我收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我听说，是有人潜入了你的船厂，触发了安全系统，导致核心实验区自毁。而且……有个关键的‘作品’，似乎逃走了？”
管道内空气凝滞。
周凛再开口时，声音里的温度消失殆尽：“郑先生的消息很灵通。不错，是有个小意外。但逃跑的实验体……已经处理了。尸体沉在海里，鲨鱼清理得很干净。”
撒谎。苏念眼底寒光闪烁。周凛在隐瞒江迟还活着的事实。
“那就好。”郑文豪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不过，活体样本没了，数据总还在吧？尤其是……关于神经接驳成功率提升的那部分核心算法。我们老板对‘意识增强’的方向，很感兴趣。”
“数据有备份。”周凛道，“但价格，要比我们之前谈的，上浮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二十。”郑文豪讨价还价，“另外，我要‘鲲鹏生物’东南亚区的独家代理权。以后你们的所有‘特殊项目’，我有优先知情权和采购权。”
“成交。”
酒杯轻轻碰撞。
苏念正要继续听下去，通讯器里突然传来老刀急促的警告：“小心！唐笑笑离开露台，朝你所在的维修梯方向来了！她好像发现什么了！”
该死。苏念立刻后退，但通风管道狭窄，转身困难。下方传来高跟鞋敲击铁梯的清脆声响，越来越近。
她咬咬牙，加快速度向后爬，同时摸出腰间的匕首。如果唐笑笑掀开格栅，她必须在对方尖叫前制服她。
脚步声停在通风口下方。
唐笑笑的声音传来，压得很低，带着喘息：“……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我们谈谈。”
苏念动作顿住。
“我不是周凛的人。”唐笑笑继续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至少现在不是。我有你要的东西——关于‘巢穴’，关于Nc系列，还有……关于你捡回来的那个男孩。”
苏念 silent 三秒，匕首握紧，缓缓移向格栅方向。
“证明。”她声音压得极低，通过管道传出去。
下方安静了片刻，然后，一张折叠的纸条从格栅缝隙塞了进来。
苏念用匕首尖挑过来，展开。昏暗光线下，纸条上是手写的一行字：
**Nc-17批次实验体，除09号外，全部在去年十一月于公海‘意外死亡’。死亡报告编号Kp-mR-1129，签字医师：陈煜。但陈煜的医疗日志显示，十一月他因手术失误被停职，根本不在船上。**
字迹潦草，但信息明确。
苏念盯着那行字，脑中飞快运转。如果Nc-17批次的其他实验体并非“意外死亡”，而是被秘密转移或处理，那江迟就不仅是唯一的幸存者，更是唯一的活证据。
“你是谁的人？”她对着缝隙问。
“我曾经是周凛资助的艺术生，后来被他控制，成了他在拍卖行的眼线。”唐笑笑的声音贴着格栅传来，很轻，“但我妹妹……三年前失踪了。最后一次联系我，说她找到了一份‘高薪的科研助理工作’，公司叫‘鲲鹏生物’。”
她停顿，呼吸声加重。
“我查了三年，发现所有进了‘鲲鹏’的年轻女性，最后都消失了。官方记录是‘自愿离职’或‘出国深造’，但没人再联系过家人。周凛用这个控制我——他说，如果我听话，我妹妹或许还能‘回来’。”
“但你找到她了？”苏念问。
“我找到了她的尸检报告。”唐笑笑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又强行压住，“在陈煜的加密文件夹里。死因……药物过量导致的神经衰竭。尸体编号……Nc-18-03。”
Nc-18。比江迟的批次更晚。
苏念闭上眼。Nc系列不止十七批，实验还在继续，用更多无辜的人命填充。
“你要什么？”她问。
“我要周凛死。”唐笑笑一字一句，“我要‘鲲鹏’的所有数据公开，我要所有参与实验的人付出代价。但我一个人做不到。苏念，我知道你在查什么，我们可以合作。”
通风管内灰尘弥漫，苏念咳嗽了一声。
“合作可以。”她最终说，“但你要先做一件事——把郑文豪今晚要带走的数据备份，调包。”
唐笑笑倒抽一口冷气：“这不可能！数据存储在周凛的私人加密服务器里，只有他和‘医生’有权限！”
“你有办法。”苏念语气肯定，“你是他在拍卖行的得力助手，你有权限接触他的部分商务系统。而且……周凛对你，还没有完全起疑。”
下方沉默。
“调包的数据，我会给你一份假的，表面看起来一样，但核心算法参数错乱，植入后会导致系统崩溃。”苏念继续说，“郑文豪拿回去，要么发现是废品，要么在‘试用’阶段引发事故。无论哪种，周凛和东南亚那边的合作都会破裂。”
“这太冒险了……”
“你妹妹不冒险吗？”苏念打断她，“那些死在实验室里的人不冒险吗？”
唐笑笑呼吸急促。
几秒后，她哑声说：“……数据交接时间在宴会结束后，周凛会亲自把加密硬盘交给郑文豪。硬盘是特制的，有物理锁和自毁装置，强行破解会触发。”
“你有多少时间？”
“交接前，硬盘会暂时放在二楼休息室的保险柜里，密码是周凛的指纹加动态口令。我可以……想办法拿到指纹膜，但动态口令只有他自己知道。”
苏念思索片刻。“不需要破解保险柜。你只需要在硬盘放入保险柜前，或者取出后、交接前的某个瞬间，制造一个小小的‘意外’——比如，酒水泼洒，需要紧急清理。周凛不会让硬盘沾水，一定会暂时交给信任的人保管。那个人可以是你。”
唐笑笑沉默，似乎在权衡。
“我会配合你。”她最终说，“但你要保证，事后帮我拿到我妹妹的全部尸检记录和实验数据。我要知道……她最后经历了什么。”
“成交。”苏念将纸条重新折好，塞回缝隙，“现在，离开这里。五分钟后，宴会厅东侧走廊的消防警铃会响，那是你的机会。”
唐笑笑没有多问，高跟鞋声迅速远去。
苏念立刻给老刀发送指令：“五分钟后，触发东侧走廊的消防警铃，持续十秒。然后切断主电源三秒，再恢复。”
老刀：“明白。另外，安全屋那边有情况。”
苏念心脏一紧：“江迟怎么了？”
“不是江迟，是屋外的监控捕捉到三个不明信号源，在安全屋三百米外徘徊，已经二十分钟了。信号特征……很像军用级的生物扫描仪。”
生物扫描仪。追踪实验体标记用的。
苏念后背发凉。“江迟知道吗？”
“我还没告诉他，他一直在画图。”老刀顿了顿，“但苏念，如果那些人是冲着他来的，安全屋的防御系统撑不了太久。我们需要转移。”
“现在不行。”苏念看向下方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郑文豪拿到假数据前，周凛不能起疑。否则他可能会提前销毁所有证据，或者把江迟的存在暴露给更多人。”
她咬咬牙。
“老刀，你远程锁定安全屋的所有出入口，启动声波干扰，屏蔽生物信号扫描。然后，给江迟注射镇静剂，让他强制睡眠。在他醒来前，我们必须解决这边的事，赶回去。”
“镇静剂用量？”
“确保他睡六小时。”苏念说完，补充一句，“……别用太猛的。”
通讯器那头传来老刀一声极轻的哼笑，随即挂断。
苏念靠在冰冷的管壁上，深吸一口气。下方宴会厅的音乐变得缥缈，周凛和郑文豪的交谈声已经听不清了。她需要下去，亲眼确认数据交接的过程。
她沿着管道继续爬行，找到一处通往二楼储藏室的出口。撬开格栅，下方堆满备用桌椅和清洁用品。她轻盈跃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储藏室的门缝向外看。
走廊空无一人，远处宴会厅的喧哗隐约传来。
苏念闪身出门，贴着墙壁，向“观澜阁”方向移动。经过女洗手间时，她听见里面传来呕吐声和压抑的哭泣——是唐笑笑。
脚步顿了顿，她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唐笑笑正趴在洗手台前，肩膀颤抖，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晕开。见苏念进来，她慌乱地打开水龙头冲洗。
“我没事……”她声音沙哑。
苏念递过去一张纸巾。“记住你妹妹的样子，记住你为什么站在这里。然后，把眼泪擦干。”
唐笑笑接过纸巾，用力按在眼睛上，再抬头时，眼底的脆弱已被一种近乎决绝的狠厉取代。
“消防警铃什么时候响？”
“现在。”苏念看向走廊方向。
话音刚落，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整个海月轩！
走廊瞬间炸开锅，宾客惊慌失措地涌向出口，侍者大声维持秩序。苏念和唐笑笑混入人群，趁乱靠近二楼休息室。
休息室门口站着周凛的一个保镖，正警惕地扫视混乱的人群。唐笑笑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惯有的甜美笑容，快步上前。
“张哥！周先生让我来取保险柜里的文件，郑先生那边急着要！”
保镖皱眉：“周先生没吩咐……”
“哎呀，现在这么乱，周先生正在安抚郑先生呢！”唐笑笑跺脚，一副焦急模样，“你就让我进去嘛，我拿了文件马上出来，不然耽误了生意，周先生怪罪下来……”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贴近，指尖轻轻拂过保镖的手腕。那是她惯用的撒娇伎俩，保镖显然习惯了，犹豫两秒，侧身让开。
“快点。”
唐笑笑闪身进入休息室。苏念隐藏在走廊转角，目光紧盯着门口。
三十秒。一分钟。
休息室内毫无动静。
苏念心头一沉，正要上前，门突然开了。唐笑笑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硬盘盒，面色如常。
她对保镖点点头：“拿到了，谢谢张哥。”
说完，快步走向楼梯方向。经过苏念藏身的转角时，她指尖极轻地弹了一下，一枚微小的银色U盘落入苏念手中。
同时，她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用口型说：
“假的。真的在……郑文豪的保镖身上。”
苏念握紧U盘，瞬间明了——周凛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唐笑笑。真正的数据硬盘，早已暗中转移。
她立刻给老刀发信息：「追踪郑文豪随行保镖中，携带金属屏蔽箱的个体。」
老刀秒回：「四人中有一人全程携带银色手提箱，从未离手。已锁定。」
苏念看向宴会厅方向。混乱正在平息，消防警铃已停，灯光重新亮起。周凛和郑文豪站在露台上，举杯谈笑，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真正的硬盘，就在那个保镖的手提箱里。而交接，很可能在宴会结束后，在更私密的地方进行。
她需要制造第二个混乱，逼保镖在紧急情况下转移手提箱，或者至少……露出破绽。
目光扫过露台，落在郑文豪身边那个穿着酒红色旗袍、一直安静微笑的东南亚女人身上。她始终挽着郑文豪的手臂，但苏念注意到，她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很特别的檀木佛珠，其中一颗珠子颜色略深，隐约有金属光泽。
是通讯器？还是……
苏念眯起眼，给老刀发送第二条指令：「扫描郑文豪女伴左手佛珠，分析信号特征。」
几秒后，老刀回复：「微弱蓝牙信号，配对设备显示为‘hS-protect 3.0’——海瑟薇第三代便携式防暴盾，伪装成首饰的微型防御装置。触发后可生成局部电磁屏障，持续五秒。」
防御装置。这说明，郑文豪一行人也并非全无防备，他们预感到可能有危险。
苏念脑中快速形成一个计划。她需要同时制造物理混乱和电磁干扰，逼保镖在防御装置触发的瞬间，本能地保护最重要的资产——那个手提箱。
而电磁干扰的来源……
她看向海月轩的主电源配电箱，位于一层厨房后方。老刀可以远程制造短路，但需要精准控制时间和范围，不能引发全面停电，否则会打草惊蛇。
通讯器震动，老刀主动发来消息：「电源系统已渗透，随时可以制造局部短路，范围可控在三号宴会厅及相邻走廊。但短路会产生电火花，可能引发小型火灾。」
“那就让它烧。”苏念低声回应，“起火后，立刻切断该区域电源，但保持应急照明。我要的是混乱，不是黑暗。”
“明白。倒计时两分钟，你需要就位。”
苏念最后看了一眼露台上的周凛和郑文豪。两人正碰杯，笑容满面，仿佛已经握住了通往无尽财富与权力的钥匙。
她转身，消失在通往一层的楼梯阴影中。
倒计时，开始。
---
**安全屋，同一时间。**
江迟趴在桌子上，左手腕的荧光已蔓延至小臂。淡蓝色的光纹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像有生命的血管，随着他的心跳微微搏动。
他试图集中精神画图，但头痛越来越剧烈，耳中开始出现高频的嗡鸣，混杂着一些破碎的、遥远的声音：
“……09号生命体征不稳定……神经波动异常……”
“……加大镇静剂量……不能让他醒……”
“……‘医生’说，要保留完整的脑皮层结构……提取数据需要活性样本……”
声音忽远忽近，分不清是记忆还是幻听。
他甩甩头，看向窗外。夜色浓稠，树林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声响。一切似乎正常，但某种动物般的直觉，让他后颈汗毛倒竖。
有人在靠近。不止一个。
他猛地起身，走向门口，想要启动老刀说的防御系统。但手指刚触到控制面板，一股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
踉跄后退，他扶住桌子，大口喘息。腕间的荧光突然暴涨，整个左小臂变得半透明般发亮，皮下的淡蓝纹路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细微的光点在纹路中流动。
像某种生物电路的激活。
窗外，树林边缘，三个穿着深色作战服的身影停住脚步。其中一人抬起手腕，看着屏幕上跳跃的、越来越强的生物信号读数，嘴角勾起。
“找到你了，小羊羔。”
他打了个手势，三人如猎豹般散开，呈三角阵型，无声地逼近安全屋。
屋内，江迟跪倒在地，左手死死抓住右手手腕，指甲抠进肉里，试图用疼痛对抗脑海中越来越响的嗡鸣和那些碎片般的指令：
“……回归指令确认……生物标记已激活……预备强制回收……”
不。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换来片刻清明。挣扎着爬向桌子，他抓起炭笔，在最后一张画纸的背面，用尽所有力气，写下歪歪扭扭的两行字：
“标记已激活 猎人在外”
“别回来 去码头 找船”
笔尖折断。
他脱力地倒在地上，视野模糊，耳中的嗡鸣达到顶峰，彻底吞没意识。
最后的光影里，他看见安全屋的门锁，正在被某种高频振动工具，从外部无声切割。
火花，溅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