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清晨,灵气氤氲如雾。几株不知生长了几千年的古茶树静静矗立在崖边,新发的嫩芽翠绿欲滴,蕴含着蓬勃的生机。白子画采了一些最鲜嫩的芽尖,动作轻柔熟练,放入一个温润的玉匣中。骨头在一旁看着,没有打扰,只觉得这片天地安静得让人心绪平和。
“此茶叶‘静心’,虽不及绝情殿的寒潭仙茗珍贵,但胜在气息温和,于你目前状况最为适宜。”白子画将玉匣递给她,语气平淡,却考虑得周全。
骨头接过玉匣,指尖触到温凉的玉质,点了点头:“我会试试。”
两人正准备循原路返回,白子画却忽然停下脚步,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目光投向绝情殿的方向。
“怎么了?”骨头察觉到他气息的细微变化。
“有客至。”白子画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是异朽阁的人。”
异朽阁?骨头的心猛地一跳。那个神秘莫测、知晓天下事的异朽阁?阁主东方彧卿……这个名字在她空白的记忆里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带着一种模糊的、说不清是亲近还是戒备的感觉。
“东方……彧卿?”她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白子画侧目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间只有茫然,并无其他情绪,才淡淡道:“是他。看来,你虽忘却前事,对此人倒还有些印象。”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骨头莫名觉得,周遭的空气似乎冷了几分。她不禁想起之前零碎听到的关于异朽阁主与花千骨之间的传闻,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想必白子画也是知情的。
两人回到绝情殿时,果然在正殿看到了那个身影。
一袭紫衣,风华绝代。东方彧卿斜倚在客座的椅中,手执一盏清茶,姿态慵懒,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先是落在白子画身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挑衅,随即,便牢牢锁定了骨头。
那目光,复杂得让骨头心头一紧。有关切,有探究,有难以言喻的深沉,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痛楚?
“小骨头,”东方彧卿放下茶盏,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蛊惑人心的磁性,“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向她走来,步伐从容,紫衣曳地,带着一股逼人的风华。白子画脚步微移,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骨头身前半步的位置,形成了一种保护的姿态。
“东方阁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白子画的声音清冷,带着疏离的客套。
东方彧卿停下脚步,目光在白子画和被他隐隐护在身后的骨头之间扫过,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却更显冰凉:“指教不敢当。只是听闻故人归来,心中挂念,特来探望。怎么,长留仙山,如今连探访故友都不允了么?白子画,你还是这般……霸道。”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尖锐的讽刺。
骨头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剑拔弩张的气场。她从白子画身后微微探出身,看向东方彧卿,努力压下心中那莫名的悸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东方……阁主?抱歉,前尘往事,我大多不记得了。若有怠慢,还请见谅。”
东方彧卿看着她眼中真实的茫然和疏离,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底深处那抹痛色似乎更浓了些。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柔和了许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无妨。忘了……也好。有些事,记得不如忘却。”
他这话意有所指,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白子画。白子画面色如常,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收拢。
“骨头姑娘如今气色看来不错,”东方彧卿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目光却锐利地看向白子画,“看来白兄照料得甚是周到。只是不知,如今这般‘周到’,是出于愧疚,还是……另有所图?”
这话已是毫不掩饰的挑拨与质问。
白子画眸光一冷,周身气息陡然变得凛冽:“这是长留内务,不劳东方阁主费心。”
“内务?”东方彧卿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小骨头何时成了你长留的‘内务’?白子画,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一次次将她推开,是谁亲手将她逼上绝路?如今人失忆了,你倒想起来要‘周到’了?这迟来的深情,未免可笑!”
“东方彧卿!”白子画的声音里带上了寒意,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注意你的言辞。”
“我的言辞如何?”东方彧卿毫不退让,紫袍无风自动,气势竟不输分毫,“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敢做,还怕人说吗?小骨头忘了,我可没忘!你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骨头站在两人之间,听着他们充满火药味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她心上。虽然具体细节模糊,但两人话中透露出的信息,与她梦境碎片、与白子画承认的“诛心”选择,隐隐吻合。原来,那段过往如此惨烈,惨烈到连旁观者都如此愤慨。
她看着东方彧卿眼中为她而生的怒意,又看向白子画紧绷的侧脸和眼底深藏的痛色,心中一片混乱。
“够了!”她忽然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疲惫的坚定。
争吵中的两人同时看向她。
骨头深吸一口气,看向东方彧卿,语气平静却疏离:“东方阁主,多谢挂念。过去之事,无论孰是孰非,既然我已忘记,便不想再被其困扰。如今我在长留很好,尊上……待我亦无不当之处。阁主若无他事,还请回吧。”
她的话,清晰地表态了。她选择了站在当下,选择了暂时接受白子画展现出的“现在”,而不愿被拉回那充满痛苦的过往漩涡之中,即便那过往有东方彧卿这般看似为她抱不平的“故人”。
东方彧卿愣住了,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变幻,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落寞和自嘲。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好……你很好。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
他最后深深看了骨头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转向白子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白子画,记住你今天的一切。若你再负她一次,异朽阁上下,穷尽九天黄泉,也绝不会放过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紫影一闪,已如鬼魅般消失在殿外,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异香。
殿内恢复了寂静,却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压抑。
白子画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骨头的那句“尊上待我亦无不当之处”和面对东方彧卿时的维护,像是一道暖流,注入他冰封的心湖。但同时,东方彧卿最后的警告,也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他转过身,看向骨头,目光复杂:“你……不必如此。”
骨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过去太沉重,我背不动了。”她抬眼看他,目光清澈,“白子画,我不记得东方彧卿是谁,也不记得你们之间具体的恩怨。但我能感觉到,他……或许是真心为我好。”
白子画沉默。
“可是,”骨头话锋一转,语气坚定起来,“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愤怒和指责里,也不想活在对过去的追悔中。我现在,只想看着眼前,看着……你如何做。”
她给了他信任的起点,也划下了明确的界限——她要看的是他现在的行动,而非沉溺于过去的对错。
白子画凝视着她,许久,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这一次,异朽阁主的到访,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搅动了看似平静的湖面,却也意外地,让湖底的心意,更加清晰地映照了出来。
(第九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