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慧心识珍》
子时末,京城的繁华褪尽,陷入一片沉寂。但在南城根下那一片废弃的坊市废墟间,却另有一番诡秘的生机在黑暗中涌动。陈乐天攥着怀里那仅剩的、温热的五两碎银和一小串铜钱,感觉手心全是冷汗。他深吸了一口凌晨寒冽又混杂着腐朽与陌生香料气味的空气,心跳如擂鼓。这就是大哥文强打探来的、所谓的“鬼市”——他翻身最后的希望,也可能,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凭借着陈浩然根据零散史料推断出的信息和陈文强那套“煤老板式”社交硬问出来的模糊路线,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这片影影绰绰之地。没有明亮的灯火,只有零星几盏气死风灯或摇曳的蜡烛头,在地上投下昏黄短促的光晕,勾勒出一个个或蹲或坐、如同鬼魅般沉默的摊主轮廓。交易多在袖中进行,低语窸窣,眼神交错间便可能达成,充斥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隐秘与警惕。这里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真假混杂,考校的不仅是眼力,更是胆魄和智慧。
陈乐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筛,从一个摊位扫向另一个。瓷器、铜器、旧书、破损的木器……大多蒙着厚厚的尘垢,真伪难辨。他看到一个看似古朴的青花碗,心下一动,刚蹲下身,那摊主便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道:“前明官窑,家里祖传的,急用钱,十两银子您拿走。”陈乐天的手微微一滞,他记得浩然强调过,雍正初年仿古之风已盛,需格外小心。他借着一缕微光细看底足,那火石红过于浮夸,画工也略显呆板,绝非明瓷的神韵。他心下凛然,摇了摇头,默默起身。那摊主在他身后低低啐了一口,嘟囔了一句“不识货”。
接连看了几个摊位,不是索价远超他能力,就是假得过于明显。希望如同被冷水一点点浇灭,怀里的那点银钱越发显得烫手而卑微。他甚至开始怀疑,大哥打听来的这地方,是否真的能有“漏”可捡?还是又一个针对他这种外来愣头青的陷阱?一股熟悉的沮丧感再次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黯然离去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一个极不起眼的老者摊位。那老者蜷缩在阴影里,仿佛睡着了一般,面前只随意铺着一块脏兮兮的粗布,上面零散放着几件东西:一个缺口的陶罐,几枚生锈的铜钱,还有一截黑乎乎、沾满泥污、甚至边缘有些烧灼痕迹的木头疙瘩,形状极不规则,像是从什么大家具上破损断裂下来的残件。
若是几天前的陈乐天,必定对此物不屑一顾。但经历了上次的惨痛教训,加上这几日恶补知识以及与浩然的反复探讨,他心中那根关于紫檀的弦被猛地拨动了。紫檀木料,尤其是老料,其价值并非仅在于完整器形,更在于其芯材本身!许多传世家具在损毁后,其核心良材往往会被匠人小心取下,另作他用,甚至珍藏起来以待时机。
他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都屏住了。他不动声色地靠过去,先是拿起那陶罐假意端详,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在那块木料上。他蹲下身,状若随意地拿起那截木头。入手的第一感觉,竟是沉甸甸的压手!远超同等体积寻常木料的重量。他指甲悄悄用力,在那看似焦黑污浊的表面下,极其隐蔽地掐了一下,指腹传来的是一种极致坚硬的触感。
他借着一丝微弱的光线,拼命分辨。那被泥污和烟火色掩盖的木质纹理,隐约间似乎能看出一丝丝游动般的牛毛纹迹象。他强压着激动,将木料凑近鼻尖,避开明显的焦糊味区,细细嗅闻。一股极其微弱、但独特无比的檀香混合着某种醇厚木质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钻入鼻腔——这绝非寻常柴火或杂木能有的味道!
是它!绝对是紫檀!而且很可能是密度极高、油性极佳的老料芯材!只是外表被严重污损甚至故意做旧、破坏,以至于明珠蒙尘,被所有人当成了垃圾!
“老丈,这个……怎么卖?”陈乐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他指了指那截“木头疙瘩”。
老者掀开眼皮,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瞥那木头,沙哑道:“哦,那个啊,灶膛里捡出来的,烧火嫌硬,看着碍眼。三十文钱,拿走。”
三十文!陈乐天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但他深知鬼市的规矩,不能表现得太急切。他皱了皱眉,将木头在手里掂了掂,故意露出嫌弃的表情:“这么块破木头,还烧过……二十文吧,我拿回去试试能不能雕个榫头什么的。”
老者似乎懒得纠缠,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行行行,拿走拿走。”
交易在瞬息完成,铜钱落入老者干枯的手掌,那截沉甸甸、黑乎乎的木头则被陈乐天飞快地揣入怀中,紧贴着胸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实的重量,仿佛揣着一团火,重新点燃了他几乎熄灭的希望。
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冲击着他,让他脚步都有些虚浮。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快步朝着鬼市外走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家中与家人分享这份狂喜,仔细研究这来之不易的珍宝。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那片废墟阴影,天际已微微泛起鱼肚白之时,一道瘦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挡在了他的前方。
那人抱着胳膊,嘴里叼着一根干草,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洞悉一切的表情。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他尖削的下巴和那双透着精明与狡黠的眼睛。
十年小刀。
他朝着陈乐天龇牙一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凉飕飕的意味:“陈家伙计,这么早?看来……淘到好东西了?鬼市水深,小心……烫着手啊。”
陈乐天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怀中的紫檀木瞬间变得灼热无比,仿佛真要烫伤他的皮肤。狂喜瞬间被冰冷的警惕所取代,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到了多少?他这话,是单纯的恐吓勒索,还是另有所指?
年小刀那玩味的眼神,像是一条毒蛇,牢牢锁住了他刚刚到手、尚未捂热的希望之光。
黎明的微光勾勒出年小刀那模糊而充满威胁的轮廓,陈乐天的心沉了下去。这刚刚窥见的一线生机,转眼间又蒙上了浓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