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府苑琴音与意外插曲》
京城入了秋,天高云淡,风中已带了几分利落的凉意。陈巧芸坐在微微晃动的青帷小轿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抚摸着怀中古筝的锦套。轿子外,市井的喧嚣逐渐被一种规整的、带着威压的寂静所取代。她知道,这是到了官员聚居的坊巷了。
今日,是她首次踏入真正的官邸——一位正五品吏部郎中张大人府上,为其夫人的寿辰演奏堂会。这邀约,源自茶楼里一位常听她弹奏的富商太太的引荐,是陈家兄妹京城立足计划迈出的至关重要一步。成功,则敲开通往更高阶层的大门;失败,可能连茶楼的场子都会受到影响。
轿帘掀开,早有穿戴体面的婆子候着,引她从侧门而入。高墙深院,青砖墁地,廊庑下挂着精致的鸟笼,处处透着寻常百姓家绝难企及的规整与气派。巧芸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点属于现代灵魂的格格不入感,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观察环境、记忆路线上。她注意到廊下站着的小厮眼神飞快地在她身上扫过,带着评估与好奇。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湖蓝色绣缠枝莲的缎面衣裙,是文强咬牙掏钱新做的,既不失礼,也未过分张扬,力求符合一个“清雅乐师”的身份。
她被引至后花园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内已布置妥当,铺着红毡,设了主位和若干客座,几位珠环翠绕的女眷正轻声谈笑。主位上的张夫人约莫四十上下,面容和善,眼神却透着精明,见到巧芸,微笑着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引荐她的那位富商太太周夫人也在座,冲她鼓励地笑了笑。
巧芸垂首,在指定的位置跪坐下来,取出古筝,细心调试音准。她能感觉到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好奇。一个如此年轻,却在市井茶楼闯出些名气的女乐师,对这些深闺妇人而言,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打量和议论的新鲜物件。
宴席开始,酒过三巡,气氛渐酣。在周夫人的示意下,张夫人终于将目光投向巧芸:“听闻姑娘琴技非凡,尤擅新曲,今日便请奏来,与众位姐妹一同鉴赏。”
“是,夫人。”巧芸敛衽行礼,屏息凝神。
她深知第一曲的重要性。既要展现技艺,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她选择了稍加改编的《春江花月夜》,旋律优美祥和,意境开阔,最是适合这种寿宴场合。指尖拨动,淙淙琴音流淌而出,如月色倾泻,春江蜿蜒。她巧妙融入了一些现代演奏技法和对情感的细腻处理,使这首古曲更富层次与感染力。
轩内渐渐安静下来。原本还在低语的女眷们停下了交谈,目光被吸引过来。就连伺候在旁的丫鬟婆子,也放轻了手脚。张夫人微微颔首,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
一曲终了,余韵未绝。片刻寂静后,便是几位夫人由衷的称赞。
“果然妙极!比府里养的乐师弹得更有味道!”周夫人率先捧场。 “曲调是熟的,可这韵味……格外清新动人。”另一位夫人附和道。
张夫人脸上笑容更深了几分,显然觉得这乐师请得颇有面子。她赏下了一杯酒,巧芸谢过,浅尝辄止,姿态恭谨而不卑微。
气氛正好,巧芸心神稍定,准备演奏第二首风格稍显活泼的《彩云追月》。然而,就在此时,轩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谈笑声,由远及近。
一名小丫鬟急匆匆进来,在张夫人耳边低语几句。张夫人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起身,对众人笑道:“真是巧了,老爷听闻今日园中有雅乐,特意请了同衙门的几位大人过来一同听听,诸位姐妹勿怪。”
话音未落,只见吏部郎中张大人引着三四位身着官袍、气度不凡的男子已步入敞轩。女眷们纷纷起身见礼,场面一时有些忙乱。巧芸的心猛地一提——为内眷演奏堂会是一回事,在有男宾,尤其是官员在场的场合演奏,压力截然不同。她迅速垂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几位官员显然已在前面饮过酒,面色微红,带着官场中人的随意与酒后的松弛。他们落了座,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场中唯一的乐师——巧芸身上。
张大人笑着对同僚们说:“这位便是近日京城里颇有些声名的陈姑娘,琴技确有不凡之处,诸位同僚正好品评一二。”
其中一位留着短须、眼神锐利的官员打量了巧芸几眼,笑道:“哦?便是那在茶楼中弹琴的姑娘?听闻弹的曲子颇有些……新奇,不似寻常官妓所为。” 这话听起来是好奇,却隐隐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轻慢,将她的身份与官妓类比,令巧芸指尖微微一凉。
巧芸稳住心神,知道考验这才真正开始。她不能退缩,更不能出错。她深吸一口气,放弃了原定的《彩云追月》,指尖在琴弦上一拂,流出一段清越空灵的前奏。
是《高山流水》。
此曲意境高远,寓意知音,最适合应对这种文人官员场合,既能展现高超技艺,又显得格调高雅,不落俗套。她全神贯注,将现代演奏中对力度、速度和情感张力的控制发挥到极致。琴声时而如高山巍峨,壮阔雄浑;时而似流水潺潺,细腻婉转。她不仅是在弹奏音符,更是在描绘一幅意境深远的写意山水。
轩内彻底安静下来。先前那位带着轻慢语气的官员,脸上的随意渐渐收敛,露出了凝神倾听的神色。另一位年长些的官员甚至闭上了眼睛,手指随着节奏轻轻叩击桌面。
当最后一个清冷的泛音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缓缓消散在空气中时,整个敞轩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那位年长的官员率先睁开眼,抚掌轻叹:“好!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此曲意境、技法皆属上乘!张大人,府上今日真是雅士云集啊!”
张大人脸上有光,哈哈大笑:“王大人过奖,过奖!”
先前发问的短须官员也收敛了神色,点头道:“确是非同凡响,闻之令人心旷神怡。陈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造诣,难得。” 话语中已没了轻慢,只剩欣赏。
张夫人见状,更是笑容满面,连忙吩咐看赏。
巧芸心下稍安,起身行礼谢赏。然而,就在她以为难关已过,准备收琴退下时,那位短须官员似乎兴致颇高,又开口问道:“陈姑娘琴技如此精湛,不知师从哪位大家?所学又是何种谱系?”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巧芸深藏的秘密。她的师承?来自千年后的音乐学院教授?所学谱系?经过无数代音乐家改良完善的现代记谱法和演奏理论?
她根本无法回答。
心脏骤然收紧,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答案。周夫人脸上掠过一丝担忧。张大人和张夫人也看着她,期待着一个能为其表演增添光彩的、师出名门的背景。
电光火石间,巧芸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慌乱,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编造了一个模糊且难以追溯的说法:“回大人话,民女……幼时曾得一位避世隐居的琴师指点过些许皮毛,奈何先生闲云野鹤,早已不知所踪,亦未曾留下名讳谱系。民女愚钝,所学杂驳,不过是自己胡乱摸索,登不得大雅之堂,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把一切推给一位“隐士”,这是最不易被证伪,也最带有一丝神秘色彩的说法。
果然,那短须官员闻言,挑了挑眉,倒也未再深究,只恍然道:“原来如此,竟是得了异人传授,难怪琴音别有乾坤。”
一场潜在的危机,似乎被暂时遮掩过去。巧芸暗暗松了口气,背上冷汗却未消。她再次行礼,在张夫人示意下,抱着琴,由丫鬟引着退下。
走出敞轩,秋风吹在发烫的脸颊上,她才感到一丝虚脱般的轻松。今日之行,可谓惊险万分,虽最终博得满堂彩,赏赐丰厚,还为未来打开了更广阔的门路,但最后那个问题,像一记警钟,重重敲在她心上。
她沿着来路向侧门走去,心中仍在后怕地复盘方才的机智应对。然而,就在经过一道月亮门,快要接近侧院时,引路的小丫鬟忽然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叫住,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丫鬟回来,对巧芸福了一福,低声道:“陈姑娘请稍候,我家老爷吩咐,请您暂到偏厅用茶,稍后……或许还有贵人想单独听您一曲。”
单独一曲?贵人? 巧芸的心猛地又是一悬。方才厅中的官员已是五品,能被张郎中称为“贵人”的,又会是谁?是福,还是祸?她今日这“异人传授”的说法,是否引起了什么她无法预料的好奇?
她站在略显冷清的偏厅廊下,抱着她的琴,看着院中开始飘落的梧桐叶,刚刚放下的心,再次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