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方的陈寻猛地停下脚步,手中随手拿着的骨弩尖端无声地抵住冰冷的地面。
前方不远处,一扇门与周遭的格调截然不同。
门扉是略显突兀的温暖木色,工艺精细,甚至能看到木纹的天然走向。
一道稳定柔和的橙光从门缝底下渗出,像极了现实世界中傍晚时分家中亮起的灯火,带着一种几乎令人鼻酸的熟悉感。
门楣上悬挂着一只手工制作的风铃,材料是晒干的果壳和几片灰褐色的羽毛,此刻廊内并无气流,它静默地悬垂着。
这片区域弥漫的压抑和赤裸的欲望似乎在这里被突兀地割裂开,那扇门散发出的安宁气息近乎一种挑衅。
一个落在队伍最后方的幸存者见到这场景,眼神开始发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脚步虚浮地朝着那扇门挪动,嘴唇嗫嚅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有光……灯亮着……是不是……安全了……”
陈寻眉头骤然拧紧,手臂一横,冰冷的骨弩毫不客气地拦在男人身前,阻断了去路。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一激,浑身打了个哆嗦,混沌的眼神清醒了几分,脸上交织着茫然后怕和一丝未能立刻消散的渴望。
林怀安的视线冷静地扫过那扇门。
太刻意了。
在这条充满恐怖的回廊里,这种不掺一丝杂质的“温馨”本身就是一个最醒目的异常信号。
他胸口的印记依旧安静,没有传来任何警示性的刺痛,但这并不能带来丝毫安心。
他深知,最高明的陷阱从不带有令人瞬间警觉的恶意,而是编织以柔软和诱惑,让人自愿走入其中,沉溺直至窒息。
“看看。”陈寻的声音压得极低,这不是商量,而是基于现状做出的决断。
她需要弄清楚这突兀出现的变数究竟是短暂的避风港还是更深的炼狱入口。
她用轻声示意其他幸存者向后缩,自己则侧过身,将骨弩的末端抵住那扇木门,极其缓慢地施加压力。
门轴没有发出任何预想中的吱呀声,它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更粘稠的暖光从中涌出,伴随着的是一股甜腻得过分的、新鲜烤制的黄油曲奇香气,以及一丝仿佛从老旧留声机喇叭里流淌出来的舒缓爵士乐片段。
门内的景象让所有窥见的人都不由得怔在原地。
那是一个布置得堪称完美的温馨客厅。
柔软的亚麻布艺沙发随意搭着一条手编针织毯,角落的壁炉里跃动着逼真的电子火焰,光影效果模拟得极好,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定向散发出的恰到好处的暖意。
厚实的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中央的茶几上摆着一只白瓷盘,里面盛着几块焦黄酥脆、仿佛刚出炉还在冒着热气的曲奇饼干,旁边是几只干净剔透的马克杯。
一个系着碎花围裙、身形略显丰腴的中年女人正背对着门口,在旁边的开放式厨房料理台前忙碌,手部动作流畅地搅拌着碗里的什么,嘴里哼着一支不成调却显得格外悠闲的小曲,俨然一副正在为家人准备点心或晚餐的主妇模样。
房间里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得如同经过顶级设计师之手打造的家居杂志内页,挑不出一丝错处。
“欢迎回家,孩子们。”女人没有回头,声音温柔慈和,语调舒缓得能滴出水来,“外面一定很可怕吧?别怕,快进来歇歇脚,刚烤好的饼干,还有热可可。”
这声音和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幸存者们紧绷心防的缺口。
几声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响起。持续不断的饥饿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无休无止的恐惧,在这扑面而来的近乎虚幻的“正常”与“温暖”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之前那个中年男人呼吸变得急促,眼神再次迷离起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又要抬脚往里迈。
林怀安反而向门框旁的阴影里退了一步,避开了那暖光的直接照射。
他的目光快速掠过屋内的每一处陈设。
完美,太完美了。
沙发上的抱枕摆放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一般对称。
壁炉火焰每一次跳跃的高度和形态都精准地重复着。
甚至那女人哼唱的小曲,仔细辨听,会发现那只是一段长度不过五六秒的旋律在无限循环播放,没有丝毫即兴或变调。
这种极致完美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感。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那盘诱人的曲奇上。
饼干色泽金黄,热气袅袅,散发着浓郁的甜香,足以唤醒最迟钝的味蕾。
然而,林怀安敏锐地注意到,那些所谓的“热气”只是呆板地悬浮在饼干上方几毫米处,没有任何向上蒸腾的动态变化,更像是一层精心绘制却毫无生气的贴图。
他下意识地看向陈寻。
陈寻的警惕显然也提升到了顶点。
她对那些食物看都不看,全部的注意力都锁定在那个忙碌的女人背影上。
那身影的动作流畅自然,甚至称得上优雅。
但肩颈和脊柱的线条却透出一种非人的板滞,缺乏活人肌肉与骨骼联动时那种微妙的协调感,更像是一具套着人皮的精密仪器,在严格按照程序模拟“烹饪”这个行为概念。
她握紧骨弩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怎么了?快进来呀,别害羞。”女人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掺入了一丝疑惑和愈发热情的催促,“外面多冷啊。放心吧,这里很安全。
“以后啊,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家”。
这个字眼像一枚细针,轻轻刺入林怀安的脑海。
他走了进去,伸出手探向沙发扶手上搭着的那条看起来柔软舒适的针织毯子。
指尖触及毛线,传来的触感是一种毫无生命力的柔软,找不到任何手工编织品常有的细微起伏的痕迹。
它更像是一种工业化生产的高仿真化纤材料,完美,却空洞。
几乎就在指尖感受到那片虚无柔软的同一瞬间,他胸口的印记传来一下极其轻微的悸动。
并非危险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带着强烈抵触感的搏动,像是心脏本能地排斥着这片空间里弥漫的“温暖”。
“走!”林怀安猛地低喝出声,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根冰冷的锥子,骤然刺破了眼前甜腻粘稠的空气幻象。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刹那,陈寻动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骨弩并非砸向那个诡异的女人,而是带起一道风声,猛地挥向茶几上那盘永远冒着虚假热气的曲奇饼干。
“啪嚓——!”
瓷盘碎裂的脆响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刺耳。焦黄的饼干四散飞溅,有几块落在地毯上,竟然发出类似硬质塑料碰撞的轻脆声响。
没有正常饼干该有的碎裂,更没有因为撞击而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反而那甜腻的味道瞬间淡了不少。
那个一直背对着他们忙碌的女人,哼唱声戛然而止。
整个客厅里那种精心营造的“温馨”氛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壁炉的电子火焰凝固在跳跃到一半的姿态,留声机的爵士乐卡在一个拖长的单音上,发出滋滋的噪音。
女人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她的正面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面容,嘴角甚至保持着那种标准的上扬弧度。
但那双眼睛,空洞得令人心悸,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玻璃珠子,冰冷地映出门口几人惊骇失色的脸庞。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她的声音依旧维持着那种温柔的调子,但彻底失去了所有情感基底,变成一种平直到毫无波动的声波输出,每个字的音调都精准得可怕,“成为家人。永远……在一起。”
那几个幸存者直到此刻才从虚假的安宁幻象中彻底惊醒,极度的恐惧压过了短暂的迷惑,发出短促而尖利的惊叫,连滚带爬地向后缩。
“滚开!”陈寻厉声呵斥,骨弩横在身前,脚步稳健而迅速地后撤。
林怀安是最后一个退出门口的,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那个玻璃珠眼睛的女人。
在他脚步彻底脱离门框范围的瞬间,那扇温暖的本色木门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拉动,“砰”一声沉重巨响,狠狠闭合,彻底隔绝了门内那片凝固、虚假、令人脊背发凉的温馨世界。
门楣上那只静止的果壳风铃被这剧烈的震动波及,内部的果核与外壳终于碰撞出一连串干涩刺耳的嗒啦声响,听得人牙酸。
走廊重新被冰冷、污浊的寂静所包裹。
那几个逃过一劫的幸存者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他们的衣背。
与之前面对归序那种纯粹毁灭性力量的骇然不同,这种温柔陷阱所带来的战栗,似乎更加摧垮心神。
林怀安低下头,发现就在门扇紧闭的瞬间,门缝里像是被某种机制弹出了一样东西。
他弯腰捡起。
那是一块小巧的、打磨光滑的木牌,材质普通,上面只用最标准的宋体字刻着一个字——“家”。
木牌入手冰凉,摸不到一丝木材应有的温润感,更像一块冷铁。
他面无表情地将木牌塞进外套口袋。
这东西或许在某些规则下能派上用场。
就在此时,旁边一扇锈蚀得十分严重的铁门,忽然发出了“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一道狭窄的缝隙悄然打开。
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借着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滑出半截,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是严观。他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色,眼袋深重,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发现重大秘密般的亢奋光芒。
他枯瘦的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屏幕不断闪烁着波形的电子记录仪。
那电子记录仪只有巴掌大小。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又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温馨木门,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神情,还夹杂着研究者特有的兴趣。
“情感熵增……”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像是在验证某个至关重要的猜想,“强烈、混乱、未经驯化的情感能量是这片空间最基础也最充沛的食粮……但反过来,这种过于单一、极度有序、试图强行维持低熵状态的、虚假的情感能量构造体,同样会被排斥……或者说,其虚假的本质在这种环境下更容易被洞察……”
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落在林怀安身上,似乎在后者身上看到了某种印证。
“说人话。”陈寻极度不耐地打断了他的学术呓语,手中的骨弩尖端不耐烦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哒哒的轻响,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严观被打断,也不生气,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言简意赅地转化为更直白的表述:“那个所谓的‘管理员’,祂的行为模式。根据我的观测和分析,其核心逻辑很可能基于两条最基本的原则:第一,维持特定‘物品’的完整性,不容许其被破坏或污染;第二,对特定‘目标’,也就是你,林怀安,保持高度的指向性。”
他看向林怀安,语气肯定:“你是祂行动的核心目标。至于物品……”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挑选合适的词汇:“祂似乎正在从你这里系统地收集某种……关键样本。任何阻碍这两条原则实现的行为,都会触发祂最高效的‘清理’机制,就像一段自洽的程序自动删除掉运行错误的代码,不会掺杂任何多余情绪。”
他晃了晃手中那个小小的记录仪,屏幕上密集地滚动着各种难以理解的波形图和数据流碎片:“而构成这片空间的底层规则,虽然表面看上去混乱疯狂,但其底层驱动原理,很可能基于某种我们所不了解的关于情感能量的流转、转化与平衡的法则。”
“‘蛛网’那帮人,”他语气里带上一丝明显的鄙夷,“试图用粗暴的手段剥离、固化、乃至利用这种能量,简直是愚不可及,自取灭亡。”
林怀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指尖在口袋里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块冰冷坚硬的“家”字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