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海崖步履从容,引着杜照元与杜承仙沿青石阶蜿蜒而上。
石阶两旁古木参天。越往高处走,灵气便越发清润。
“杜真人请看,”玉海崖拂袖指向山道两侧错落有致的院落楼阁。
“自先祖在此开辟家族,二百余年,如今子孙繁衍。
这含章山阳面种茶、阴面皆是我玉家族人栖息修行之处。”
杜照元举目望去,但见飞檐斗拱掩映在苍翠之间。
白墙黛瓦沿山势层叠铺展,时有童子捧书穿廊而过,亦有女眷执扇凭栏远眺。
更远处梯田如带,灵植郁郁,灵禽翩跹其间。
杜照元心中不由得生出感慨:杜家现在没有灵地,只租的一间商铺。
比起这般绵延二百载的世家气象,终究少了些岁月沉淀。
还需徐徐图之。不知要经过几代人的经营,杜家才能有这般根基?
“海崖真人治家有方,”
杜照元收回目光,言语恳切,“山门兴旺至此,非一日之功,实在令人钦佩。”
玉海崖捋须含笑,三人又行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院中几株百年茶树虬枝盘曲,绿云如盖,枝头缀满珍珠似的乳白花苞。
奇异的是,那花苞表面竟流转着极淡的灵气光晕,。
茶香浓郁,丝丝缕缕渗入鼻端,直叫人灵台清明。
茶树荫下放置着桌案。
远处不知哪座阁楼传来琴音,泠泠如山泉漱石,时而又转作松涛阵阵,与院中景致浑然天成。
“寒舍简陋,杜真人莫嫌怠慢。”玉海崖侧身引客,语态谦和。
杜照元拱手还礼,撩袍落座。
他环视周遭,但见墙角苔痕斑驳如古画,石阶缝隙生出细嫩的野蕨。
檐下雨铎是以薄玉削成,随风轻响时音色空灵。
处处不见奢华,却无一物不精致,无一景不自然。
这份历经岁月打磨的底蕴,杜家还不知道得多少年。
“海崖真人过谦了,”
杜照元展颜笑道,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这‘含章漫翠,茶香萦人’八字,尚不足以道尽此间妙处。
亭台因山势而筑,花木顺天时而发,一呼一吸皆合自然道韵。
玉家二百年传承,果然名不虚传。”
杜照元的这番话,说道玉海崖心底。
这番话既赞景致,又暗合修行之理,更点出了世家传承的根本。
玉海崖眼底笑意深了些,他原以为杜照元年纪轻轻便筑基成功,未必懂得这些世家交往的关窍。
如今看来,这位杜家真人不仅修为不凡,心思亦通透得很。
此时玉海崖转向侍立在杜照元身后的少年,招了招手:
“承仙小子,别站着了。来来,挨着我坐。待会儿让无尘来烹茶。
你也好好尝尝我们玉家的含章绿芽。”
杜承仙不过十五岁年纪,眉宇间还留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锐气。
杜承仙直面筑基真人威仪,仍不免有些拘谨。
听得玉海崖招呼,他先望向自家二叔,见杜照元微微颔首,才恭谨地行了一礼。
在茶案侧方的墩子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杜照元将侄儿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叹:
这孩子天赋心性都是上佳,只是杜家底蕴尚浅,子弟到底少了些大族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的从容。
往后该多带他出来走动,见见世面总归是好的。
正思量间,院门处光影微动。
一名女子袅袅婷婷走来。
这玉无尘未那五彩流云裙,换了一身月白襦裙,外罩淡青纱衣。
裙摆绣着疏疏的银线茶花纹。
乌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起,余下青丝如瀑垂至腰际。
正是玉海崖之女,玉无尘。
杜承仙看得怔了怔。
玉无尘今日这般装束,却似秋水为神,不可方物。
与那五彩流云两般风貌,皆是动人。
“杜真人,这是小女无尘。”玉
海崖语带慈爱,转向玉无尘道,“无尘,快来见过杜真人。”
玉无尘躬身一礼:“晚辈玉无尘,拜见杜真人。”
起身时她悄悄抬眼,目光掠过端坐的杜照元。
这位杜家真人看着不过二十许岁,面容俊雅温润,眉宇间少了些杜承仙那样的少年侠气,多了几分沉淀后的从容。
杜照元含笑对玉海崖道:“
海崖真人好福气。令嫒品貌端庄,灵气内蕴,一看便是精心教养的。
也不知日后会便宜了哪家少年郎。”
这话说得直白,玉无尘顿时面颊飞红,连颈项都染上淡淡的粉色。
她悄悄看了父亲一眼,似嗔似怨,偏又不敢出声反驳。
玉海崖见状哈哈大笑,指着女儿对杜照元道:
“杜道友莫要打趣她了。
无尘,还不快给两位贵客展示展示你泡茶的手艺?
也好让杜真人评点评点。”
“是,爹爹。”玉无尘敛了心神,莲步轻移来到茶案前。
在杜承仙左手边的蒲团上盈盈跪坐。
杜承仙这才发觉,自己离玉无尘极近。那缕幽幽墨茶香。
竟让他心跳快了几分。他连忙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胡思乱想。
玉无尘素手轻扬,掌心泛起柔和灵光。
她先取过一套茶器,主壶是一尊黑陶莲花纹壶,壶身镶嵌着细碎的绿松石,形制古拙。
灵光如水流淌过壶身、茶海、闻香杯、品茗杯。
每一件器物都在灵光中泛起温润的光。
这是以灵力温器,既能洁净茶具,亦能唤醒茶具灵韵。
温器既毕,她又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玉竹盒。
竹盒开启的瞬间,一股含着墨香的茶气弥散开来。
盒中茶叶,片片皆呈青碧之色,叶上却蜿蜒着墨色纹路。
宛若水墨画以极淡的笔触在宣纸上勾勒的远山叠嶂。
最奇的是,那些墨纹在光下隐隐流动,竟有几分要凝聚成字的趋势。
“杜真人请看,”玉无尘双手捧盒至杜照元面前。
声音轻柔似春风吹皱池水,
“这是今年含章山今年最好的一批茶,每年只得此少许。”
杜照元凝神细观。但见茶叶在玉竹盒中微微颤动,墨纹随光流转。
玉无尘见杜照元看得专注,便以右手五指做扇,对着茶叶轻轻一扇。
馥郁的茶香如实质般喷涌而出,继而如春雨般丝丝缕缕洒落。
杜照元只觉那香气顺着七窍渗入,四肢百骸为之一轻。
灵台更是澄明如镜。
“好茶!”杜照元脱口赞道。
难怪玉家能凭着茶在香雪坊出名,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玉海崖捻须微笑,既有自豪,也含着一丝无奈:
“杜道友喜欢便好。只是这等品相的含章绿芽,每年产出大半都要进奉给百花谷。
前个儿让无尘送去贵府,已是今年余下最好的部分。
待会儿杜道友离开时,我再包些寻常的含章绿芽,滋味也尚可,万勿推辞。”
杜照元心中了然。百花谷乃景州北部魁首。
玉家作为依附其下的修仙世家,上供珍品。
能将这等好茶匀出一部分送给杜家,这份结交之意已十分明显。
杜照元不由看向身侧的杜承仙,若两家能结结亲。
对尚在发展的杜家而言,也是一大助力。
此刻玉无尘正将茶盒捧至杜承仙面前,素手轻扇为他赏香。
少年人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但见那纤纤玉指在眼前晃动。
袖口滑落半截皓腕。
茶香袭人,人更醉人,杜承仙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竟连道谢都忘了。
只愣愣地看着少女微垂的侧脸,看她长睫如蝶翼轻颤,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淡淡阴影。
玉无尘察觉到他呆愣的目光,耳根又是一热,忙收回茶盒,敛容静坐。
赏茶既毕,玉无尘神情一肃。
她先以指尖拈起一撮茶叶。茶叶投入黑陶壶中的刹那。
她左手飞起一道水柱,在空中化作浑源的水珠。
每一颗都包裹着氤氲热气,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去。”玉无尘轻叱一声,水珠依次投入壶中。
水珠没入,茶叶如获新生,瞬间舒展。青碧之色在壶中荡漾开来,墨韵升腾。
玉无尘十指翻飞,那团灵茶受她牵引,自壶口升腾而起,在空中蜿蜒盘旋。
当真化作一条三寸长的茶龙!龙身青碧,龙鳞是片片舒展的茶叶,龙睛两点墨色尤为灵动。
茶龙在空中游走三圈,忽然一分为四,分别投向四人面前的品茗杯。
落杯的瞬间,龙形散去,化作半杯清亮茶汤。
汤色黄绿通透,杯中却仍有墨色雾气升腾。
这一手茶汤化龙,不仅需要精妙的灵力操控,更需对茶性、水韵、的感悟。
杜照元心中暗赞,玉家一个尚未筑基的晚辈,竟有如此造诣,世家底蕴果真是不一般啊。
“杜道友,请。”玉海崖含笑举杯。
杜照元端起茶杯,先观其色:汤色清亮如早春湖水,墨雾在茶汤中缓缓旋转,似真似幻。
轻啜一口。
茶汤入口的瞬间,杜照元浑身一震。
一股清凉之气自喉头直下丹田,旋即炸开,化作万千丝缕钻入四肢百骸。
这灵气并不磅礴,却精纯无比,所过之处,经脉如被清泉洗涤,通透舒畅。
更妙的是,心头那些杂念,甚至方才对有意结亲的盘算,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灵台空明。他闭目凝神,细细体悟这片刻的宁静。
对于筑基修士而言,这点灵气增长微乎其微,但这清心静守的效用,却比许多丹药都要珍贵。
难怪是含章绿芽的高货,比他在灵芽坊市喝到的含章绿芽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睁开眼时,杜照元看向身侧的杜承仙,不由莞尔。
少年正在自发运转周天。
不过这茶对他来说却是有些鸡肋,看着修炼的杜承仙。
家中大哥送与我的那些灵茶,还是给照月这些晚辈喝吧!
玉无尘安静地坐在一旁,时而看看父亲与杜真人交谈。
时而悄悄瞥一眼入定的杜承仙,眸中流转着浅浅光彩。
约莫一盏茶后,杜承仙周身灵光渐敛,悠悠醒转。
他眨了眨眼,似乎还在回味方才那种玄妙状态,待看清眼前含笑望着自己的玉无尘,脸上一红,讷讷道:
“这、这茶……”
“茶醉人了,是不是?”
玉无尘抿嘴一笑,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番灵动。
杜承仙慌忙点头,又赶紧摇头,那手足无措的模样,看得杜照元与玉海崖相视而笑。
茶饮尽,玉无尘却未停手。
她将四人杯中舒展完全的茶叶以灵力摄出。
茶叶在空中排列组合,墨纹交织,青叶铺陈,竟在虚空中绘出一幅三尺见方的山水长卷!
但见远山含黛,近水漾波,云气在山腰缭绕,一叶扁舟泊在江畔。
这一手神乎其技的茶艺,让杜照元大开眼界。他抚掌赞叹:
“今日方知何为‘茶道’。无尘姑娘这一手凝茶成画的功夫,已得自然真趣,真不错。”
玉无尘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收拾茶具,轻声道:
“杜真人过誉了。不过是些取巧的小把戏,当不得。”
“欸,过谦了。”
杜照元摆摆手,转而看向杜承仙,“承仙,你将咱们带来的灵酒取出来,给无尘交接”
杜承仙应了一声,正要从储物袋中取酒,玉海崖却抬手止住了他。
“无尘,”玉海崖温声道,“
你带承仙小子下去交接家酒。”
杜承仙看向二叔,见杜照元微微点头,便起身拱手:
“是,晚辈遵命。”
玉无尘也已起身,对着杜照元盈盈一礼:“杜真人稍坐 ”又朝杜承仙招招手,
唇角弯起梨涡浅笑,“走吧,杜公子。”
两人前一后走出院中。
杜承仙稍落后半步,看着前方少女背影,青丝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发间白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忽然想起方才茶香中那双含笑的眼,心头没来由地快跳了几下。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院中只剩两位筑基真人。
茶香未散,琴音依旧,百年茶树上,一朵早发的茶花悄然绽放,吐出更浓郁的芬芳。
玉海崖执壶为杜照元续上半杯已温的茶,神色渐渐郑重起来。
“杜道友,”他缓缓开口,目光深邃,
“今日有幸见到杜道友,品茶赏景是其一,借着今日缘分,还有一事,希望杜道友相助。”
杜照元放下茶杯,神色也认真起来。看看这玉海崖要说什么。
而院墙之外,山径蜿蜒,少年与少女并肩而行。
含章山的山风穿过茶林,吹起他们的衣角,也将隐约的声音送向远方:
“杜承仙,你们家的酒真不错!”
声音渐远,融入了满山茶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