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山目光沉沉，落在林老丈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寸寸审视，不肯放过半分异样。
正僵持间，他的视线却不经意地滑到了对方的袖口。
那是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肘部磨出了毛边，破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破处却另缝了块新布，针脚走得细密匀整，转折处不见半分拖沓，绝非寻常乡野妇人的手艺。
更奇的是那布料，颜色是极深的靛蓝，在天光下泛着一种特殊的哑光，竟是苗地特有的靛蓝土布。
这种布需用当地蓝草反复浸染，工序繁复，在临江府一带颇为罕见。
“林老丈，”
沈千山抬手指向那块补丁，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你袖口这块布，瞧着像是苗地来的。这料子，在咱们这儿可不常见。”
话虽带了询问，语气却更似拉家常般随意。
林老丈闻言，垂眸扫了眼自己的袖口，那双眼浑浊的老眼没什么变化，语气也依旧是平日里的平淡无波：
“这是拙荆生前织的，她本就是苗疆人。”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这块布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她走后，我留了三年，前几日衣服破了，便找出来补上了，正好合用。”
沈千山默然。
与这林老丈对话，只觉一股气闷堵在胸口，令人疲惫。
他方才那话，明着是问布料，实则是试探其与苗地巫蛊的关联。
可对方三言两语，便将话头引到亡妻遗物上，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所有的试探，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悄无声息地就被对方化解了去，反倒显得他多心。
他暗中攥紧了拳头，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直直射向林老丈那双看似浑浊、实则亮得吓人的眼睛：
“林老丈，您该明白，今日您说的所有这些，我们都会一一去核实。”
话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若是有半句虚言，不管您懂不懂什么巫蛊之术，官府的律法，都饶不了你！”
林老丈却浑不在意，慢悠悠地重新坐回竹凳上，又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指尖捻着颔下稀疏的花白胡须，缓缓开口：
“该核实，你们尽管去核实。”
他抬眼，迎上沈千山的目光，神色坦荡，
“老朽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们查。”
一旁的圆慧和尚自始至终都未吭声，只是垂着眼，双手合十，仿佛对眼前的争执充耳不闻。
但他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一旁静默站立、若有所思的苏慕昭身上，似在观察着什么。
空气一时凝滞，氛围陷入僵持，连渡口的风声都似小了几分。
就在这时，唐紫烟却忽然轻启朱唇，打破了这份沉寂：
“老丈，”
她声音轻柔，与沈千山的厉色截然不同，
“您若是真不懂巫蛊之术，那不知您可否知晓，这渡口附近，近来可有什么奇人异事？或是有什么身怀特殊能力的百姓？”
说到这里，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轻移，往林老丈的位置又靠近了一步，语气愈发柔和，带着几分恳切：
“您放心，我们此行，并不代表官府。”
“只是这水鬼案闹得人心惶惶，临江府的百姓日夜不安，我们只是自发组织起来，想要查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并无半分恶意。”
她微微倾身，目光诚恳，
“您方才不也说……想还这临江府一片安宁吗？”
“我们的心思，与您是一样的。”
林老丈听了这话，捻着胡须的手指动作极细微地一顿，
虽只是一瞬，却被一直留意着他的苏慕昭捕捉到了。
苏慕昭心中微动，暗道唐紫烟这以情动人的法子，或许真能起作用。
然而，未等苏慕昭多想，林老丈却缓缓摆了摆手，否定了他的猜测。
“我在这渡口生活了一辈子了，”
老人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
“从黄毛小儿，到如今这把老骨头，都是这运河水看着长大的。”
“这水养了我们临江府的人，大家都对它心怀感激，敬重有加，断不会有人将自己做下的恶事、犯下的罪行，推到生我们养我们的运河身上去。”
他抬眼看向唐紫烟三人，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语气带着几分劝诫：
“几位侠客，眼下这水鬼还在肆虐，不知多少百姓因此丧命。”
“听老朽一句劝，与其在这里怀疑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东西，不如早些去把那些真正的‘鬼’给捉了，还大家一个太平。”
沈千山盯着林老丈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知道今日再问，也定然问不出什么线索。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猛地转过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唐紫烟、苏慕昭，最后落在圆慧和尚身上，递去一个不容置疑的眼色，示意三人随他离开。
唐紫烟轻轻蹙眉，眼底掠过一丝不甘，却还是顺从地颔首。
苏慕昭则若有所思，回头望了眼端坐竹凳上的林老丈，才与二人一同转身。
圆慧和尚双手依旧合十，垂眸跟在最后，只是那原本平静的神色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齐齐叹了口气，便跟着沈千山朝门外走去。
四人刚走到厅堂门口，鞋底尚未踏出门槛，身后忽然传来林老丈慢悠悠的声音。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直直穿透了庭院里的风声：
“这位公子，”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沈千山的背影，话是对沈千山说的，目光却停在了圆慧的身上——
“圆慧和尚懂佛法，能渡人，却未必能勘破人心——”
“这世间有些‘术法’，不动声色，可比巫蛊更要吓人几分。”
沈千山的脚步骤然一顿，背脊瞬间绷紧。
他缓缓转过身，只见林老丈依旧坐在原地，只是目光已从他们身上移开，望向了院角那株枝繁叶茂的桂树。
老人嘴角勾着一抹极浅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瞳孔亮得惊人，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