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请假后的第三天,丁陌在港口遇到了他。
那天下午,丁陌正在三号码头西侧的新泊位检查装卸平台的安全状况。台风季节快到了,他得确保这些临时搭建的设施能经得住风雨。工头王大海陪着他,手里拿着图纸,一边指一边解释:“竹下专员,这些支撑柱都加固过了,用的都是上好的东北松木,钉子也是加长的……”
正说着,丁陌眼角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码头办公楼里出来。是山田。他穿着平时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提着个帆布包,低着头匆匆往外走。
丁陌对王大海说了句“继续检查”,便朝山田走去。
“山田君。”他在离山田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平常。
山田猛地抬头,看见是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竹、竹下君,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看泊位的情况。”丁陌打量着他,“听说你家里有事请假了,处理好了吗?”
“还、还在处理。”山田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里的帆布包,“可能还要几天。”
丁陌注意到,山田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看了眼帆布包,包口没拉严,露出里面几本技术手册的一角,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丁陌语气温和,“咱们也算是朋友了。”
山田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用了,谢谢竹下君。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码头。丁陌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码头大门外。
回到办公室,丁陌关上门,给陈世雄打了个电话。
“帮我查个人,领事馆电讯室的山田,家在杨树浦一带。查查他家里最近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真有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竹下先生,这事……会不会有点麻烦?”
“所以才找你。”丁陌说,“要快,要小心,别让人察觉。”
“明白了。最迟明天给您消息。”
挂了电话,丁陌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山田的异常,让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如果特高课真的在调查资金问题,那么从财务记录入手,很可能会查到那些有异常收支的人。山田每个月从他这里拿“技术咨询费”,虽然钱不多,但如果被问到,山田会怎么解释?
更麻烦的是,山田知道多少?虽然每次丁陌都很小心,只让山田做些技术分析,不涉及核心内容,但聪明人能从碎片信息里拼凑出真相。山田是搞技术的,心思细,说不定早就察觉了什么。
下午四点,佐藤康弘打来电话,语气有些急:“竹下君,现在有空吗?来我办公室一趟。”
丁陌立刻过去。佐藤办公室里除了他,还有一个穿着宪兵队制服的中年人,肩章上是少佐军衔。
“竹下君,这位是特高课的小林少佐。”佐藤介绍道,“小林少佐,这位就是竹下贤二,港口运输协调专员。”
小林少佐打量了丁陌几眼,点点头,没说话。他四十岁左右,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很冷,像刀子一样。
“小林少佐这次来,是想了解港口物资转运的一些情况。”佐藤说着,给丁陌使了个眼色,“竹下君,你把最近的工作跟小林少佐汇报一下。”
丁陌明白了。这是特高课的人,来查他了。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汇报。从新泊位的清理改造,到转运计划的执行,再到下个月的工作安排。他说得很详细,数据准确,条理清晰。说到关键处,还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翻出记录给小林看。
小林少佐一直没说话,只是听着,偶尔在本子上记几笔。等丁陌说完,他才开口:“竹下君,你每个月经手的物资价值不小。这些物资从出库到装船,再到转运,每个环节都有记录吗?”
“有的。”丁陌说,“港口管理局、海关、船运公司,三方都有记录,可以互相核对。”
“那资金的收支呢?比如装卸费、仓储费这些,是怎么结算的?”
“都是走正规渠道。”丁陌早有准备,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票据,“这是最近一个月的费用明细,每一笔都有票据,有经手人签字。小林少佐可以核对。”
小林接过票据,翻看了几页,又抬眼看了看丁陌:“竹下君做事很细致。”
“应该的。”丁陌说,“转运物资关系到前线战事,不能有半点马虎。”
小林没再问什么,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佐藤送他到门口,回来时松了口气:“总算走了。”
“佐藤参赞,这是……”丁陌试探地问。
佐藤摆摆手,压低声音:“特高课最近在搞什么‘肃清行动’,查经济问题。港口这边物资进出量大,资金流动多,自然成了重点。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这边手续齐全,账目清楚,他们查不出什么。”
丁陌点点头,心里却不这么想。特高课既然盯上了港口,就不会轻易放手。今天的小林少佐只是先头部队,后面还会有更多人,更多手段。
“对了,”佐藤又说,“中岛大佐那边对你的报告很满意,说考虑问题很全面。大佐下月初来上海时,可能会让你汇报工作,你准备一下。”
“是。”
从佐藤办公室出来,丁陌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码头。他需要亲眼看看那些物资,那些记录,确认一切都在掌控中。
码头上,起重机还在轰隆作响,工人们还在忙碌。一切都和平时一样。
但丁陌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晚上回到公寓,陈世雄的电话来了。
“竹下先生,查到了。”陈世雄的声音压得很低,“山田家里确实有事——他老母亲病了,很重,需要一笔钱动手术。但这只是表面。”
“怎么说?”
“我的人打听到,前天晚上有几个便衣去了山田家,待了大概一个小时。第二天山田就请假了。还有,山田今天下午从码头离开后,没回家,而是去了法租界一家咖啡馆,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不清楚,只知道是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两人在咖啡馆坐了大概二十分钟,山田把一个信封给了那个人。”
丁陌心里一沉。信封……是今天他看见的那个吗?
“能查查那个中年男人是谁吗?”
“有点难。”陈世雄说,“法租界那边不是咱们的地盘,而且对方很警觉,我的人不敢跟太近。不过,那人走路腰板挺直,像是当过兵的。”
当过兵……可能是军统,也可能是特高课的人。
丁陌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很久没动。
山田可能已经叛变了。或者,至少是在压力下,开始交代什么。那个信封里,装的是他这些年给山田的“技术咨询费”的记录?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是什么,这都是个危险的信号。
丁陌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铁皮盒子,拿出那本应急预案的笔记本。翻到“内部人员失控”这一节,上面写着几条应对措施:切断联系、清理痕迹、准备反制证据、必要时采取极端手段。
极端手段……
丁陌合上笔记本。现在还不到那一步。山田不一定真的叛变,可能只是被叫去问话,或者被威胁了。但如果他真的说了什么,那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做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