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相含笑颔首。他素知贾政秉性,故而待他与寻常纨绔终究不同。
存周啊,老夫深知勋贵之家自有章法,朝廷亦有定制,一言一行皆需合乎体统。但有些开支若能节省,积少成多,或许就能多救一个灾民。
不必多礼,老夫并非要训诫于你,也不是让你节衣缩食、倾囊相助。只是想说这个道理,即便不为赈灾,多些积蓄,子孙后代也能多一份保障。
贾政今日得与偶像私下相见,心中欢喜非常,对柯相所言无不铭记于心。正欲应答时,忽见帘幕掀起,凌策大步而入。
凌策上前施礼,含笑道:
柯相,方才小子在外听得几句,倒有些不同见解。
柯相抚须笑问:
有何高见不妨直言。小侯爷天资聪颖,想必已猜出老夫此行为何而来。不如将那审查队借予老夫如何?
凌策闻言一怔,随即叹息道:
柯相何必自蹈险地?
此言一出,贾政顿时色变,连忙向柯相告罪:
柯相恕罪,策哥儿年少不经事,言语多有冒犯。又转身佯怒道:还不快向柯相赔礼!
凌策心知这是为他解围,不由感动。正欲开口,柯相却摆手笑道:
老夫岂是那等迂腐之人?存周不必如此。小侯爷所言虽直,却也不无道理。
贾政一时不解其意。凌策摇头叹道:
柯相既知重启新法的后果,为何还要执意为之?静待良机岂不更好?自古以来,强行推行新法者,鲜有善终。
柯相默然片刻,洒脱道:
老夫明白,但更知时不我待!如今国运动荡,四方不靖。新法不仅要清丈田亩、整顿吏治,小侯爷可知还有何深意?
凌策踌躇不语。他自然知晓其中玄机,但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眼下他的谋划正值关键,实不宜与权贵正面交锋。
柯相所言新法另一重用意,实则是以新法试探藩王与世家底线,寻其破绽。或收为己用,或各个击破。但在凌策看来,此举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便会天下大乱。而此刻,他尚未准备周全。
见其犹豫,柯相朗声笑道:
小侯爷果然天纵英才!凌晗教导有方,凌氏家风确实不凡。如此年纪便能洞察深远!
贾政惊诧道:
柯相是要再行新法?
柯相颔首,转向凌策道:
你既派审查队丈量贾府田产,不正是要引老夫前来么?为何此刻反倒踌躇?可是觉得时机未到?
凌策苦笑拱手:
是晚辈思虑不周......
苛政神色凝重地摇头道:
你那审查队今日便随老夫启程,时不我待,必须尽快落实新法事宜!
贾政与凌策闻言皆惊,这话中竟透着诀别之意?苛政摆手解释:
小侯爷可是觉得老夫来得突然?今晨陛下已下诏召萧钦言回京了!
凌策眉头紧蹙。萧钦言现任平江军节度使,兼参知政事、知苏州事,乃权倾朝野的重臣,虽为清流所不齿,却是个极有手腕的人物。此番回京,必有大动作,极可能接替苛政之位。
凌策脑中灵光乍现,难以置信地望着苛政,欲言又止。
苛政淡然道:想必你也猜到了。陛下此举正是催促老夫加快推行新法。无论成败,老夫的去路已定。萧钦言便是接棒之人。
凌策沉声劝道:柯相既知如此,何必急于一时?留得青山在,从长计议方为上策。如今强行推行,只会成为众矢之的!晚辈邀您前来本为商讨新法,此事至少需十年之功,即便破釜沉舟也要七八年光景。
苛政抚须颔首:老夫明白其中艰难。但国事危急,大乾等不起啊!唯有此刻再行新法,方能点燃希望之火,在朝野播下变革的种子。
老夫不求圣贤之名,但愿作抱薪之人,为后来者照亮前路。纵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
这番话令凌策想起前世那些以生命点燃星火的先驱,不禁动容:柯相,您......
何须伤感?苛政朗笑道,虽与小侯爷初识,却如遇故交。该为老夫欣慰才是。
见贾政仍在发愣,凌策轻唤数声,他才如梦初醒,借故告退。
望着贾政离去的背影,苛政嘱托道:存周秉性纯良,可惜生于贾家。望小侯爷念其今日回护之情,日后多加照拂。
凌策郑重承诺:柯相放心,贾家安危,晚辈一力承担!
苛政闻言,长叹一声。
当年先荣国何等英姿勃发,如今贾家却沦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凌策正欲再劝,柯政抬手止住,肃然道:
老夫并非不识时务,亦非不明形势。只是圣意如此。今日是我,明日是萧钦言,后日或许就是小侯爷。在陛下眼中,忠奸本无区别......
但这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遂了老夫的心愿。新法刻不容缓,再拖延下去即便成功,也将荆棘满途。唯有如此,才能为新法开辟道路!
柯政转而好奇问道:你与大皇子所言的天时地利人和是何意?细细说与老夫听。
凌策如实相告,稍作迟疑又道:柯相,晚辈有一事相求。
凌策确有私心,虽怀济世之志,却以保全自身与身边人为前提。或者说,这济世之志本就是为自身谋利而生。但他对无私者仍心怀敬意,自知永远达不到这般境界。这便是前世凡人的通病,善恶皆不彻底......
荣禧堂上,柯政已携着满意答案与几分疑惑离去。凌策独坐良久,终是长叹一声。
我做不到柯相这般大公无私,只能在暗中相助。不过照目前形势,新法闹得再凶,太上皇与承元帝也不会真拿他开刀。
多半是贬官外放,这等国之栋梁百年难遇,两位圣上深知其能,断不会轻易处置。只怕外放后,他难敌世家豪门的暗算......
还有萧钦言......看来两位圣上对新法皆持默许态度,却又想保全柯相。待新法难以收场时,便会外放柯相,由萧钦言继任。
届时无论是要平息新法余波,还是要萧钦言办其他差事,他的下场恐怕更为凄惨。为何选中他?是与雍王有关?还是只因江南之故?
突然重启新法,必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唉,情报终究不足。陆文昭等人虽在锦衣府,但锦衣府如今不得重用,还需另谋良策......
正当凌策沉思之际,贾政送客归来。虽未参与后续议事,但柯政临行前必与他寒暄几句。
策哥儿,你与柯相谈了什么?怎会突然要重启新法?此时行此险招,这......
凌策苦笑:是啊,如今天下动荡,此时推行新法确实凶险。但在两位圣上眼中,这恰是最佳时机!
贾政略一思忖,惊道:莫非是要试探各地藩王与封疆大吏?万一失手,岂非天下大乱?!
凌策微微颔首,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已明白贾政并非庸碌之辈,只是为人过于古板。贾政向来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对外界诸事漠不关心。
二老爷,此事必须严守秘密,绝不能传出荣禧堂。柯相坦言相告是因借人之事难以隐瞒,但其中缘由尚可遮掩。
日后无论何人问起,二老爷只需推说不知情,切记不可泄露半句。即便是二太太也不得告知!此事若闹大了,贾家被卷入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贾政焦躁地在厅内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脚步急切道:那柯相岂不是......
凌策压低声音宽慰道:二老爷放心,柯相性命无虞,至多贬官外放。届时只需提防那些世家大族即可。说来此事都怪我,若非那些审查队,贾家也不会......
贾政挥手打断,正色道:策哥儿不必自责!既是柯相之意,必是利国利民之举!莫说牵连贾家,就是要贾家倾力相助,也在所不辞!
凌策怔了怔,郑重行礼道:二老爷深明大义,先荣国公在天之灵,定会为您这番忧国忧民之心感到欣慰!
贾政捋须微笑,随即略显窘迫地低声问道:话虽如此,策哥儿觉得往后该如何应对?
凌策险些笑出声来,心想这位二老爷当真有趣,全然不似贾府中人。略作思忖后说道:柯相带走审查队,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要推行新法。恐怕会有人来试探二老爷的态度,即便心中支持,表面上也要与柯相划清界限。
若有人问起审查队,只说对此事不甚了解。不仅柯相来借人,很快城阳侯府和长公主府也会前来借调。
贾政面露疑惑,朝门外张望,显然在疑惑为何不见这两府来人。
凌策强忍笑意,温言安抚道:二老爷放心,他们很快就会登门。
可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
凌策迟疑片刻,凑近贾政耳语道:若能设法,还是尽早接大姐姐回府为好。如今贾家浴火重生,不必再让大姐姐在宫中受苦。这些年在宫里如履薄冰,也该让她回家了。
提及元春,贾政顿时神色黯然。想到贾母的态度,叹息道:当年让你大姐姐入宫是老太太的主意,此事须与她商议。若能早日接回,确是好事。
凌策见状趁热打铁道:二老爷,如今我与三妹妹婚事已定,凌贾两家休戚与共。待守孝期满我便参加科举,届时与二老爷同心协力,定能重振贾家门楣。
贾政一心要做辅佐朝廷的贤臣,却始终被武将世家的名声所累。眼下正有个改换门庭的好机会,还是尽快接大姐姐回府为妙。万一她被圣上或是哪位亲王看中,贾家可就再难翻身了......
贾政闻言双眼放光,连连称是:有理有理!还是策儿思虑周全,我这就去东府找老太太商议。
如今的贾府上下,除了贾母外竟无一人能看清家族前程。即便是贾母也有局限,终究是后宅妇人,眼界有限。
她一生困于深闺,内宅的勾心斗角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可对外面的事就力有不逮了。这个时代的女子,终究比不上前世的见识。
凌策毕竟是外人,难以真正以凌家子弟的身份左右贾府,因此需要个帮手。元春正是最佳人选!
元春虽也长于深闺,又在宫中生活多年,但她的见识阅历远非寻常妇人可比。单看她省亲时说的那番话,便知她胸中自有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