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门一直紧闭,直到第六日清晨,厚重的城门才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但城中肃杀之气未散,街巷间仍有兵马巡弋,百姓低头疾行,不敢多言。
守备太监府后宅,仍是那处荒僻破院。
昨夜一场秋雨,将地面浸得泥泞不堪,混着深褐色的污渍,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怪气。
此刻院中竖立的木桩更多些,每根上都绑着人,衣衫各异,有绫罗绸缎,也有粗布麻衣。
屋檐下仅有的一片干地,摆着一张太师椅。
金英半倚在上面,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
一名小太监跪在一旁,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揉着肩膀。
院里此起彼伏的,是皮鞭撕开空气的爆响、烙铁烫在皮肉上的滋啦声,以及压抑不住的凄厉哀嚎和咒骂。
“阉狗!你……你不得好死!”
“金公公……饶命……我真不是白莲教啊……”
“放肆!本官是朝廷命官!你安敢……啊——!”
声音尖锐刺耳,金英却仿佛听着催眠曲,脑袋一点一点,竟真的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的嚎叫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呜咽。
“啧……”
就在这时,金英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惊醒,喉咙里发出一声慵懒的轻哼。
他慢悠悠地睁开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还挤出了点泪水。
一旁的小太监赶忙递上温热的湿锦帕,金英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擦了把脸。
这才扶着腰站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头都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懒洋洋地问:“多久了?”
“回公公,半个时辰了。”旁边侍立的番子躬身答道。
“才半个时辰?”金英撇撇嘴,似乎嫌短了。
他瞥了一眼院中泥泞污秽的地面,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嫌恶。
番子们立刻会意,手脚麻利地在他脚前铺开一块厚实的绒毯。
金英这才提起锦袍下摆,小心翼翼地踏上绒毯。
然而,那暗红的泥水还是侵染上来,瞬间污了他崭新的皂靴。
“啧!”金英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阴鸷的目光扫过满院绑着的人桩,尤其在其中两人身上停了停。
他笑呵呵的说道:“啧啧,赵文奎,堂堂户部清吏司正六品主事!还有你,陈世汉,应天府正七品推官!咱家是真想不明白啊,你们这朝廷命官的金贵身子,怎么就甘愿认一个浑身铜臭的低贱商人当主子?嗯?”
面对金英的言论,没人开口,都耸拉着脑袋,视线瞥到一旁。
见几人不开口,金英道:“别以为不说,咱家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踱到赵文奎面前,靴尖几乎要踩到对方沾满污泥的手指:“赵主事,听说你家大房那位嫡兄,可是秦淮河上的豪客?夜夜笙歌,债台高筑……哦——咱家明白了,”
金英拖长了调子,“你赵家欠的不是寻常债,是白莲邪教的阎王债吧?不然,何至于让你这朝廷命官,对着个商人俯首帖耳?”
赵文奎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却死死咬着牙关,把头埋得更低,不敢与金英对视。
金英满意地哼了一声,又踱到陈世汉面前:“你呢?陈推官?你倒不像欠了钱的样子。不过……”
金英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对方眼中瞬间掠过的惊惶,“咱家的人,在你家祖坟里面,好像挖出了点有趣的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陈世汉猛地抬头,眼中射出愤怒和恐惧交织的光芒,喉结滚动,但最终只是狠狠瞪了金英一眼,依旧一言不发。
最后停在钱万里面前,用脚尖嫌弃地踢了踢他的肥肉:“钱万里,白莲教的财堂堂主?啧,你说你赚了金山银山,自个儿留着享福,当个富家翁不好么,非要把命都搭进去?就凭你们这点乌合之众,搅起点风浪就想拿下南京城?”
金英满脸的鄙夷,“真当南京城的刀枪都是摆设?咱家看你啊,是肥油糊了心窍,连脑子都被膘油堵死了!老实交代,你们这般作死,到底图个什么?说出来,咱家给你们个痛快,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钱万里被折磨得气若游丝,却仍嘶哑的叫着:“要不是…要不是被那税课司的小崽子坏了事…此刻…此刻跪在这里的…就该是你这阉狗!”
“蠢货!”金英被气笑了,他打死都不信白莲教真敢在南京城造反,这帮人背后必有更大的图谋!
南京可是大明留都,城高池深,守备森严,就算十万大军来了也得啃上一年半载!
两百年后的忻城伯赵之龙表示,真的么,我不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世汉突然开口:“放开我。”
金英目光一凛,倏然转向他:“哦?陈推官想通了?”
陈世汉艰难地抬起头,血水从他额角流下:“纸…笔…我写…我把你们没抓到的人,都写给你!”
金英眼睛微眯,随即露出喜色:“早这么懂事不就好了?”
他挥手示意番子,“给他松绑,笔墨伺候!”
番子们迅速解开陈世汉身上的绳索,立刻搬来一张小案,铺上纸,蘸好墨。
金英却没有靠近观察,反而谨慎地向后撤了两步。
经常审讯亡命之徒的人都明白,这时候一定要小心。
万一歹徒暴起拼命,就算伤不得自己,但被他弄脏衣物,那也很恶心啊。
“陈世汉,你这背祖忘宗的畜生,你也配姓陈?!”钱万里见状,目眦欲裂,用尽最后力气嘶吼起来,“你敢背叛圣教,明王饶不了你。”
“聒噪!”金英不耐烦地皱眉,一个眼神过去,立刻有番子拿起破布狠狠塞进了钱万里的嘴里。
陈世汉深吸一口气,无视钱万里的呜咽,颤抖着拿起笔,开始在纸上艰难地书写。
一个个名字跃然纸上:城南农户赵某某、城东福来客栈跑堂张三、江防水师西营小旗李四……
名字越写越多,身份五花八门。
一旁的赵文奎看着那名单,脸上血色尽失,惊恐万状,仿佛看到了催命符。
他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嘶声喊道:“我说,金公公,我什么都说。我们准备趁水……呃——!”
“水”字刚出口,异变陡生!
原本伏案疾书的陈世汉,眼中凶光乍现!
他猛地暴起,手中毛笔化作夺命利器,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朝着赵文奎的嘴巴狠狠捅去!
那尖锐的笔杆,瞬间贯穿了赵文奎未尽的“水”字。
鲜血混着墨汁,从他大张的口中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