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越涨越高,几乎快要吞没搁浅在滩涂上的靖海号残骸。
覃庸立在船头,脸色铁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西面是李彪庞大的宝船舰队,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排列。
北面那支原本打着“林”字旗的船队,此刻也撤下了伪装,赫然升起了王雄的将旗。
两支舰队一西一北,如同铁钳般将他牢牢锁在中间,堵住他的退路。
“指挥使!他们打旗语了!”桅杆上的了望兵声音发颤,“说……说只要咱们缴械投降,可、可饶我等不死!”
话音未落,又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指挥使……红毛鬼举白旗投降了!”
那艘最醒目的红毛夷大船率先降下风帆,升起白旗。
其余船只见状,也纷纷效仿,白旗接二连三升起,在海风中无力地飘动。
这支拼凑起来的舰队,本就鱼龙混杂,豪绅,走私商人,海盗都有。
林家势大时自然听令,如今中左所已破、林家败势明显,谁还愿替他卖命?
覃庸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比谁都清楚,别人投降或许能捡条狗命。
但他,绝无可能!
“想活命的,老子不拦着!”他猛地抽出腰刀,刀锋在烈日下闪着寒光,嘶声怒吼,“但想叫我覃庸引颈就戮?做梦!”
“转舵!往东南,沿金门岛边缘走!快!”
“指挥使!那边水浅暗礁多,是死路啊!”大副急声劝阻,脸色煞白。
“闭嘴!”覃庸一刀劈在船舷上,木屑飞溅,“老子在这片水道走了十几年,就是闭着眼也摸得出去!想活命的就照做,否则老子先砍了你们祭旗!”
到底是积威甚久,船上众人竟被他一人所慑。
水手们拼命摇橹,借助风力,战舰朝东南转向,往那危机四伏的浅水区冲去。
一些刚降下半帆的船只,见覃庸座舰竟要硬闯生路,心思瞬间又活络起来。
帆索吱呀作响,风帆再次鼓胀,试图跟上。
李彪显然没料到覃庸如此亡命,竟敢冲进死亡航道。
那片水域,暗礁密布,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覃庸自恃熟悉水道,能够利用它逃出生天。
可他却忽略了,忽略了滩涂上的靖海号废墟。
或许是靖海号已经很久没有开过火,让他以为朱仪的弹药已经耗尽。
可他怎知,朱仪还留着最后的手段。
“狗日的覃庸,想跑?!”朱仪目眦欲裂,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锁定覃庸座舰,“瞄准!给老子打,送他归西!”
“轰轰轰!”
最后三门憋足了劲的火炮,同时发出震天的咆哮!
这是靖海号残躯最后的怒吼!
两发炮弹呼啸着掠过海面,一前一后砸在覃庸座舰附近,激起两道巨大的白色水柱!
第三发!
噗嗤!
一声闷响,并非致命的撞击,而是堪堪擦中了舰尾!
覃庸被震得一个趔趄,抓住缆绳急吼:“打中哪里了?!快说!”
一个兵士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声音中带着狂喜:“没中要害!只、只蹭断了尾舵的副叶!不影响航行!”
覃庸闻言,几乎要大笑出声:“天不亡我!朱仪没炮了,他打不中了!加速,给老子加速冲出去!”
靖海号上,朱仪气得一拳狠狠砸在焦黑的木板上,干裂的嘴唇崩出血珠:“他娘的,还是偏了!就差一点!”
“不!国公爷,快看!”柯潜扯着嘶哑的嗓子,猛地指向海面。
方才那一击虽未致命,却让高速行进的舰船猛地偏转了几分角度。
就是这要命的微微一偏,船底结结实实刮过一处隐藏极深的水下暗礁!
高速行进中,这轻轻一蹭,便是灭顶之灾!
整艘船如同被无形巨手猛地一推,瞬间失控。
船头疯狂甩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朝着浅滩直直冲撞过去!
“不!!操舵!转回去!转回去啊!!!”
在覃庸绝望的嘶吼中,战舰轰隆巨响,狠狠撞上浅滩!
木屑纷飞,庞大的船身剧烈倾斜,重重扎进泥滩之中,动弹不得。
位置恰与靖海号残骸遥遥相对,不过一里之距。
见此情形,方才还在犹豫的几艘船,默默将升到一半的帆又降了回去。
白旗接二连三升起,再无战意。
李彪当即下令接收降船,数十艘小艇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投降的战舰。
其中一艘则直直驶向东南方的靖海号。
“国公爷!!”王雄第一个跳上残破的甲板,眼见朱仪嘴唇干裂、满身血污,眼眶顿时红了,“末将来迟了!”
“水……水……王副将,有水么……”柯潜嗓子已哑得快发不出声,几乎瘫倒。
“快!拿水来!”王雄慌忙递上水囊。
在靖海号残魂上待了好几个时辰,船上淡水早就被海水给污染。
头上烈日一直爆嗮,残骸上的人早就渴得不行。
若援军再来晚一点,不用覃庸攻来,他们自己就渴死了。
朱仪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猛灌,一直喝到反胃呕吐。
才又将清水从头浇下,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才感觉魂儿回来了些。
他喘着粗气,指着不远处那艘搁浅的敌舰:“去……去看看覃庸那狗贼死了没!”
王雄立刻安排人将更多的食物和清水搬上靖海号,同时命令小艇驶向覃庸座舰。
靖海号上,死里逃生的士兵们捧着食物和水,如同饿鬼投胎。
有人狂塞,有人狂饮,更多人是劫后余生的茫然,随即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在残骸上响起。
出发时一千多袍泽,如今十不存一!
朱仪听着那悲恸的哭声,眼圈发红,狠狠抹了把脸:“都是本司令的错!轻信覃庸这狗贼,害了兄弟们!”
柯潜勉力劝道:“国公爷,此事非您一人之过。那覃庸伪装极深,狼子野心,我等皆未能察觉。”
朱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又转向王雄:“你们突围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雄神色一黯:“突围出去十一艘船,遭四十余敌舰追杀……一路血战,抵达中左所外时,仅存三艘。”
他喉结滚动,声音压抑:“若非弟兄们拼死断后,末将也绝无可能见到李将军,更见不到您了。”
朱仪听后,沉默片刻,又是一拳砸在木板上,木刺扎入手背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这一战,登州水师精锐几乎折损七成,代价太过惨重。
原来,中左所亦有埋伏,林家在那里布置了重兵。
所幸李彪率领的宝船定海号战力强横,火力凶猛,反倒压制了守军。
正当战事僵持时,王雄的残部突然出现,守军误以为金门岛失利,顷刻军心溃散,或逃或降。
李彪与王雄合兵一处,当即决定换上降船旗帜,假扮溃兵。
一路驱赶着十余艘敌舰,自北向南杀回金门岛,这才演出了方才那场真假美猴王的大戏。
“好!好你个王雄!好他个李彪!”朱仪听罢,眼底终于重燃亮光,“真不愧是我大明水师!”
他望着海面上纷纷降下的白旗,望着正被逐一接收的敌舰,望着远处正挺进探查覃庸座舰的小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