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盐池东面百余里的太行山深处,黄河奔流南下时在此猛然拐出一道急弯。
湍急的河水经年冲积,硬生生在群山环抱中,造就了一片难得的平坦谷地。
河曲县便坐落于此。
这本是个僻静小县,近几日却是格外的热闹。
王越裹紧战袍,望着远处纳林川的蜿蜒水道。
五百人的先锋营驻扎在此已有三日,每日除了派哨探勘察地形,便是督促士兵保养器械。
“王大人,咱们这先锋当得可真够憋屈!”马荣提着水囊走过来,脸上写满了不耐。
“整日不是挖坑就是搭桥,连个鞑子的毛都没见着。说书先生嘴里的先锋官,那可都是白马银枪、直取敌酋的英雄好汉!”
王越接过水囊灌了一口,冰凉的河水激得他精神一振:“你小子,被话本荼毒不浅。真正的先锋,本就是大军耳目手足。探敌情、开险路、架浮桥、立营寨。真要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他拍了拍马荣的肩笑道,“那得是武清侯那样的万人敌,咱们这五百人塞牙缝都不够。”
马荣悻悻地踢着土块:“那咱们现在猫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等兔子进笼。”王越展开一张舆图,手指点向红盐池方向,“也先五万大军此刻正盯着东胜卫渡口,就等抚宁伯渡河时半渡而击。殊不知...”
他的指甲沿纳林川划出一道弧线,“范广都督的三万大军早已悄抵河曲,只待也先全力扑击朱总兵时,咱们便从乌兰沟直插其后!”
马荣眼睛一亮:“抄他后门?”
“正是!”王越已经习惯他们口中的粗鄙之语,他卷起地图。
“我军此行,就是要为范都督开辟通道。这纳林川水浅滩多,步骑皆可涉渡。但大军的火炮,非得有稳固的通道不可。”
这时刘百户提着铁锹匆匆跑来,额角还沾着泥点:“王大人!北面三里处的淤滩已平整完毕,打下木桩,铺了碎石,粮车炮车皆可通行无虞!”
他搓着手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就是...末将听闻朱总兵要从孤山堡渡河?”
王越挑眉:“应是如此,怎么,你这孤山堡的百户,有何指教。”
刘百户顿时苦着脸:“那可糟了!末将原在孤山堡当值时,在百户衙门地窖里,埋了些体己钱。”
他煞有介事地比划着,“这要是大军过去,搭浮桥、挖灶坑,动静定然小不了,万一哪个愣头青一锹下去……”
马荣噗嗤笑出声:“刘百户,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那三瓜两枣?”
“你懂个屁!”刘百户急得跺脚,“那可是攒着给小子娶媳妇的,整整二十两雪花银。”
王越闻言,不由失笑打趣道:“如今朝廷早推行新制银元了,你那老旧的雪花银,怕是市面都不太好用咯。”
看着刘百户瞬间垮下去的脸,王越笑道:“放心,不怕用不了,朝廷能给你兑换。”
“再者,朱总兵大军渡河处在下游三里之外,踩不到你的宝贝地窖。待此战大捷,本官亲自带你去挖,少不了你的!”
这时,一骑信使策马而来:“前锋军听令!范都督有令:前路务必畅通,大军一刻钟后开拔!”
王越几人对视一眼,看来也先已经出兵了。
没有多余的言辞,王越猛地一挥手。
五百先锋营将士即刻出发,迅捷而有序地没入纳林川末端,为大军疏通最后几里路。
在他们身后数里,河曲县的范广部也开始出发。
三万步骑精锐,簇拥着数十架以牛马拖曳、覆盖着厚实油布的庞然大物。
那便是兵仗局最新的秘密武器,由安固伯周墨林仿制佛郎机炮,改良而成的新式火炮。
被周墨林命名为五行转轮炮!
其子母结构,一个炮管配备多个预先装填好的子铳,可实现远超传统火炮的射速。
经过一夜急行军,拂晓时分,王越的前锋营率先钻出了乌兰沟东口。
眼前豁然开朗,但随之而来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前方数里之外,一片巨大的战场,如同地狱画卷般铺展开来。
浑浊的黄河水,在晨曦下泛着血色的波光。
抚宁伯朱永率领的明军主力,背靠滔滔黄河,结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
旗帜虽未倒,但阵型已被压缩得扭曲变形。
战场上空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和尘土混合的呛人气息。
也先的瓦剌铁骑,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永无休止地冲击着明军的防线!
“呜——!”凄厉的号角声中,又一支瓦剌骑兵发起了冲锋。
他们踏着尸体,狠狠撞向摇摇欲坠的明军阵线。
“稳住!顶住!”阵中军官的吼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
“砰!砰!砰!”明军的火铳手奋力射击,无法形成齐射,杀伤有限。
突然,一处防线崩裂,数十瓦剌骑兵破阵而入。
弯刀翻飞,瞬间制造了一片混乱和血泊。
明军士兵怒吼着围拢上去,用血肉之躯填补缺口。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朱永身披重甲,守护在大阵之中,‘大同镇总兵官抚宁伯朱’的帅旗在他头顶猎猎作响。
“伯爷,右翼要崩了!弟兄们死伤过半,实在顶不住了!”
一名浑身是血的副将冲到朱永马前,声音嘶哑绝望:“瓦剌人太多了,阵线…阵线快被压进河里了!”
朱永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他双眼扫过战场,身后浑浊的黄河水拍打着南岸。
十几艘渡船仍在慌乱地往返接运,北岸影影绰绰,尚有数千被阻隔的后军士兵在焦急呼喊。
“传令!”朱永的声音带着一股决绝,“把南岸所有的船都给砸了,一艘不留!”
“什么?!”副将骇然变色,“伯爷!北岸…北岸还有咱们的兄弟没过来啊!砸了船,他们…”
“住口!”朱永厉声打断,大喝道:
“船在,人心就存侥幸,以为还有退路!现在,本伯要你们所有人明白,身后就是黄河。退一步,就是死路!”
他猛地拔出佩剑,指向狂攻的瓦剌大军,声震四野:“只有向前!今日,要么杀尽胡虏,要么葬身此河!给老子砸!”
朱永最后看了看东南方的群山,他希望能看到范广的大旗在那里出现。
军令是如此残酷,却也如烈火般点燃了残存的士气。
亲兵们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决死的凶光。
不再犹豫,嚎叫着冲向河边的渡船,举起斧头、重锤,狠狠砸向船体!
木屑飞溅,船板碎裂,一艘艘船只,在士兵们的狂吼中被迅速破坏、凿沉!
几十个传令兵,沿着大阵的通道,狂奔,怒号:“总兵大人有令:渡船凿沉,已无归途,唯有向前,才有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