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一阵阴寒刺骨的冷风猛地掀开窗纸,青蚨娘惊醒。
账本竟自行摊开,朱砂写就的名字一个个浮起,像溺水者般挣扎喘息。
她颤抖着伸手触碰,“滋啦”一声,墨汁如血滴落,地面腾起怨气青烟——那声音像是腐肉坠入沸油,气味腥甜中裹着焦灼的魂灰气息,呛得她喉头一紧。
怀中虎头兵符忽地发烫,烫得她几乎脱手——那是她偷偷续写的亡友之名,在回应她!
指尖触到那枚早已冷却多年的旧物,此刻却如活炭般搏动,仿佛有微弱的心跳顺着金属纹路传来,震得她掌心发麻。
一个、两个……所有被她暗中保下的名字都在发光!
幽光浮动,映在她瞳孔深处,如同星火燎原。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奇迹,是反噬,也是召唤。
“不好了!司主!账房里所有‘代祀名录’上的名字……全都在发光!像是……像是要活过来了!”
青蚨娘的声音凄厉如鬼哭,连滚带爬地冲进荒祠,手中那本厚重的朱砂账本竟如活物般淌下鲜血似的墨迹,滴落在地,发出“滋啦”的轻响,仿佛是滚油泼上了冰面,灼起一缕缕带着怨气的青烟。
她披头散发,往日里精明干练的脸上只剩下骇然欲绝,额角冷汗滑落,混着尘土在脸颊划出灰白的痕,衣袖撕裂处露出的手臂上,还留着方才触碰账本时被墨汁灼伤的红痕,隐隐作痛。
幽冥司账房之内,数百个曾被沈观灯“复活”却又因香火微弱而列入“代祀”的无名者,他们的名字此刻正脱离纸面,在卷册上空浮动,如同一颗颗虚弱却顽强的心脏,明灭闪烁,搏动着不甘的微光。
那光芒幽蓝中泛着暗红,像极了将熄未熄的炉心余烬,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极细微的“嗡鸣”,如同万千低语在耳畔呢喃,又似远古战鼓在胸腔回荡。
青蚨娘守了整整一夜,她骇然发现,每当账册上某个名字亮起微光,她怀中那枚珍藏多年的虎头兵符,就会随之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那是她那位神魂濒临溃散的旧友,在用残存的意识回应她!
那温度不似凡火,而是从记忆深处涌出的暖流,让她指尖微微发颤,眼眶发热。
这点滴的回应,非但没能安抚她,反而成了压垮她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对着沈观灯决绝的背影发出了积压已久的嘶吼:“你说你要改变规则,建立新秩序!可你知道吗?你知道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只能靠着这点微末的权柄,偷偷摸摸地篡改账目,才能勉强为重要的人留住一个名字,留住一丝存在的痕迹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控诉,那是一种在腐朽规则下苟延残喘者的悲鸣,尾音撕裂,带着血丝般的沙哑,在荒祠空旷的梁柱间来回撞击。
沈观灯缓缓转身。
她的眼中,不再是往日运筹帷幄的冷漠算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共情。
她看着跪在地上崩溃痛哭的青蚨娘,也看到了无数个在天条铁律下挣扎求生的,无名无姓的魂。
“我知道。”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所以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只能靠‘偷’香火活着。”
话音落,她不再多言,转身面向荒祠中所有核心鬼属——意识已初步凝聚的裴照野残魂、被那股香火洪流惊得鼓面发烫的鼓精儿、默默站在一旁十指翻飞的蚕女,以及阿骨等一众亲信。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迷茫、或激动、或敬畏的脸,沉声宣布:“自今日起,幽冥司增设‘铭世堂’——专司收录三界之内,所有为国为民、为情为义而死,却未曾留名、未受供奉的英烈忠魂!重写被遗忘的民间传说!”
她自怀中取出那截曾在古碑残卷下发现的、通体漆黑却隐隐有流光闪动的“文心炭”,以指代笔,在虚空中划下第一道繁复而苍凉的契约符纹。
那符纹一出,整个荒祠的空气都为之一滞,仿佛有无形的历史尘埃被搅动,鼻尖顿时弥漫开一股陈年竹简与青铜锈蚀混合的气息,沉重而古老。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们的经纪人。”沈观灯的声音回荡在每个魂魄的意识深处,“我是执笔者。你们的故事,我来记;你们的名字,我来扛。”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直视着那面“不斩之旗”。
“但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愿意与我结下‘双生契’。共享你们的记忆,共担我的遗忘。”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共享记忆尚可理解,共担遗忘是何意?
不等众鬼发问,那面高悬的“不斩之旗”无风自动,猛地飘至沈观灯身前。
旗面上那个孤零零的“未”字,竟在金光流转间,缓缓扭曲变形,化作了一只骨节分明、向她伸出的手。
一道模糊却顶天立地的虚影自旗中显现,正是裴照野的残魂。
他虽仍看不清面目,声音却已不再是无意识的呢喃,而是带着金石之音的决断:
“我旗不倒,因有人愿举。你失记忆,因有人终得名。”
“此契,我应。”
沈观灯伸出自己那半透明的手指,与旗面上那只由“未”字化作的手,轻轻触碰。
嗡——!
刹那间,天地骤静,万籁无声。
蚕女那双盲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十指银丝狂舞,竟不再是结成护魂网,而是在空中织出了一幅恢弘的光影长卷!
她的指尖丝线突然剧烈震颤,仿佛连上了某种横贯古今的记忆神经束。
长卷之上,沈观灯与裴照野的魂光轰然交融,形成一个巨大的阴阳双环。
光环流转,其核心处,缓缓烙印下八个古朴篆字:“承名者生,承忘者存”。
与此同时,沈观灯脑中剧痛一闪而逝,一段清晰的记忆瞬间崩解、蒸发。
她忘了,自己穿越前的大学,读的究竟是什么专业。
金融?
新闻?
还是法律?
那段承载了四年青春的记忆,化作了一片彻底的空白。
她知道这是代价,也是归途。
“值得。”她在心底说,“只要有人记得他们就好。”
可就在空白浮现的下一秒,一段崭新、滚烫的记忆洪流取而代之,汹涌而来——那是八百死士在生命最后一刻,面对滔天敌军,于残阳血色中,齐声高唱悲凉军歌的画面!
那歌声、那决绝、那虽死无憾的豪情,清晰得仿佛她亲身经历!
她甚至能感受到铠甲上凝固的血痂、喉咙被烟尘撕裂的灼痛、脚下大地因千军踏步而震颤的触感!
沈观灯的魂体剧烈颤抖,眼角一滴冰凉的魂泪滑落,嘴角却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这次,是我选的。”
“双生契”成,异象顿生!
以荒祠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所有供奉着无名牌位、孤魂野鬼的乡野小祠、路边石堆,竟在同一时刻“轰”然燃起冲天的青色火焰!
那不是焚毁之火,而是精纯至极的香火之焰!
无数年来积压在民间,无处可去、无人承接的零散信仰与念力,此刻仿佛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化作一条条香火溪流,破土而出,冲天而起,最终如百川汇海,浩浩荡荡地倒灌进荒祠之中,尽数涌入沈观灯体内!
她的魂体在海量香火的浇灌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塑形。
虚无的轮廓变得清晰,苍白的面容有了血色,一头青丝如瀑垂落肩头,眉目清冷,宛如古老石碑上最深刻的刻文。
她竟已能短暂化形为人!
沈观登抬起已然凝实的手,握住那截文心炭,在那幅光影长卷之下,写下了《铭世堂首录》的第一行字:
“林十七,戊申年守潼关,箭穿喉,犹持矛刺敌酋而亡……”
每写下一个名字,天地便随之轻轻一震,仿佛历史本身在为她的笔触而共鸣。
“陈阿婆,庚午年南城大火,三入火场抱婴而出,己身焚为焦炭,未留姓……”
又一笔落,荒祠上空,隐有风雷之声。
九天之上,云端深处,一直默然注视着这一切的谢无歧,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终于极轻地展露了一丝笑意。
“记史灵归位,第一步,走稳了。”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异变陡生!
“啊——!”
荒祠之内,蚕女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然抱头倒地。
她指间那些由香火愿力织就的坚韧丝线,竟在刹那间尽数崩断!
鲜血顺着她苍白的手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血珠,带着微弱的焦味。
她猛地仰头,那双空洞的盲眼仿佛穿透了九重天际,死死“盯”着某个方向,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他们……他们要斩断‘记忆之根’!”
“天庭……天庭准备降下‘忘咒’,要将所有未经册封的‘野祀神名’,从根源上……彻底抹除!”
她的话音未落,北方天际,原本清朗的夜空瞬间被无尽的乌云压境!
雷霆在云层中翻滚,却不发出半点声响,死寂得令人窒息。
一道漆黑如墨的诏令,带着湮灭万物的法则气息,自云层最深处悍然撕裂而出,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巨大墓碑,携着万钧之势,直扑小小的荒祠!
那,正是天条之中最歹毒无情,专克香火根基的“销名帖”!
沈观灯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将那卷刚刚写下两个名字的《铭世堂首录》死死护在胸前,随即冷笑抬头,直面那毁天灭地的威压。
“想让我们再次沉默?”她的声音清冽如冰,却传遍四野,“问问我笔下这百万亡魂,答不答应!”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立于云端的谢无歧,身影一闪,竟已挡在荒祠之前。
他只一步踏出,周身神光暴涨,化作一柄横贯天地的金色巨剑,悍然拦于那漆黑诏令之前。
他清冷孤傲的声音,第一次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响彻三界:
“这一笔,本君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