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有三个归形者的传记出现了空白裂痕。
沈观灯知道,那是她的记忆正在溃散的征兆。
若再不立下新的纲领,整个铭世堂的叙事根基都将崩塌。
笔尖悬空,墨汁在毫端凝聚成一滴欲坠未坠的黑珠,沉甸甸地压着纸面,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那一点浓墨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一个正缓缓透明、轮廓边缘微微发虚的魂体。
指尖触到笔杆时,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像是握住了一截深埋地底的枯骨。
沈观灯的魂体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寒意,这寒意并非来自忘川,而是源于脑海深处的一片空白。
耳边忽然响起极细微的“滋啦”声,如同老式投影仪启动前的电流杂音,混杂着遥远键盘敲击的残响,在颅内来回震荡,却抓不住任何实感。
她想写下《归形者列传》的纲领,那个在前世被她运用到极致、足以颠倒黑白的词——公关。
可是……怎么写?
那两个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她的记忆里硬生生抠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音节和一种空落落的恐慌。
舌尖尝到了一丝铁锈味,是魂体不稳时渗出的微腥。
她试图回忆,脑中却只有一片嘈杂的白噪音,像千万人同时低语,又像暴雨砸在铁皮屋顶,震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动。
栖于她脑后的织忆蛛猛然惊醒,千万根银丝骤然绷紧,发出几不可闻的“铮”鸣,一缕极细的探针悄无声息地刺入沈观灯的识海,带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它看见了,看见了那片正在崩塌的记忆大陆。
最后的几块碎片摇摇欲坠。
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在意识边缘闪现,反射着冷白色的光;冰冷键盘的清脆敲击声“嗒嗒”作响,节奏分明;投影仪投射出的蓝光斜切过会议室,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还有一个穿着剪裁利落西装的女人,属于“沈观灯”的女人,正站在讲台中央,对着满屋子的人侃侃而谈,她的声音清晰又模糊,带着金属质感:“品牌故事的本质是……”
话未说完,那个身影便如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连同那整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一同沉入无边黑暗。
沈观灯猛地从案前站起,魂体不稳,几乎撞翻了身后的灯架。
铜制灯盏晃动,发出“叮啷”一声轻响,灯芯爆了个小小的灯花,溅出几点火星,落在她手背上,却没有灼痛——魂体已冷得感知不到温度。
她疯了一般在内室翻找起来,打开一个个尘封的木匣,指尖拂过那些她亲手为“艺人”们设计的信物、谱写的传记草稿。
木匣开启时扬起陈年灰尘,呛得她喉间一阵干涩,可她已无法流泪。
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块小小的、早已被摩挲得光滑的桃木牌上。
上面重刻着两个字:萧望舒。
木质温润,触手生暖,仿佛还残留着百年前那一场初见时的体温。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为第一个“客户”打造的第一个“人设”。
她曾以为这是她事业的起点,是她撬动这个世界的杠杆。
可现在,她摩挲着那温润的木牌,嘴角却勾起一抹凄凉的苦笑。
原来,连我的过去,都成了别人的故事。
“堂主!”
门被一股巨力撞开,青蚨娘煞白着脸冲了进来,她手中捧着那本厚重的《香国图志》,语调因极度的震惊而颤抖:“堂主,出异象了!”
她将书重重拍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笔筒轻颤,几支毛笔滚落。
翻到夜嚣子的那一页,纸面竟微微发热,似有生命在呼吸。
原本的记述下,竟不知何时,自动浮现出了一行娟秀却充满力量的新字迹:“其行火场时,左肩先受灼,仍以右臂护幼。”
墨迹未干,隐隐散发着松烟香气,却非出自她手。
“这个细节……”青蚨娘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我们从未记录过!可我刚刚遣人去核实,火场边的一位目击者,说的分毫不差!就像……就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有无数支笔在替我们书写!”
她快速翻动书页,纸张摩擦发出“簌簌”声,那被逐出铭世堂的渠神、因贪念而堕落的桥母,甚至每一个归形者的传记之下,都开始“生长”出新的篇章。
有的是百姓的咒骂,字迹歪斜如刀刻;有的是信徒的祈求,墨色淡薄如泪痕;有的是旁观者的见闻……无数声音汇聚其中,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替她续写那些她已无力追忆、无力掌控的篇章。
沈观灯颤抖着翻到《香国图志》的最后一页,那里本该是空白,此刻却赫然浮现出一行汇聚了百家笔迹的小字:
“撰者不名,然吾等皆为其灯下人。”
她是谁?
她点亮了灯,可灯下的人,却已不再需要她来讲述自己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阵枯木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内室的门无风自开,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竟是那个专营魂形交易、神出鬼没的换命婆。
她无视一旁戒备的青蚨娘,径直走到案前,浑浊的老眼在沈观灯愈发透明的魂体上扫过,目光所至,竟带起一阵阴风,吹得灯焰剧烈摇曳,墙上的影子扭曲如鬼舞。
最终,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晶莹剔透、内里却空无一物的琥珀,轻轻放在桌上。
那琥珀触桌瞬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叮”,却在沈观灯耳中如钟鸣炸响。
“百年前,有个将死的小神问我,愿不愿拿毕生修为换世人永远记得。我笑了,说‘记又如何?忘又如何?终归一抔黄土,一缕青烟。’”
换命婆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刺耳又古老,每吐一字,口鼻间便逸出一缕灰白色雾气,缠绕在琥珀周围。
“可今天我来了。因为我知道,你在把自己当灯油,一滴滴烧光。”
她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枚空琥珀,指甲划过桌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这东西,能封住你最后一段记忆,最刻骨铭心的一段。保你魂体不散,还能在这世上当个富贵闲人,游山玩水。”她顿了顿,你的故事,到此为止。”
选择,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
是守住最后的“我”,还是成就无数的“他们”?
窗外,晚风送来远处街巷里孩童们新编的歌谣,稚嫩的嗓音唱着:“无名主,燃己火,照得幽冥夜如昼……”
歌声断续,夹杂着犬吠与更夫的梆子声,竟让她心头一颤。
沈观灯笑了。
她缓缓伸出手,却不是去拿那枚琥珀,而是将它轻轻推开。
她重新拿起笔,这一次,没有蘸墨,而是划破指尖,以魂血为引。
鲜血滴落,触纸即燃,发出轻微的“嗤”声,腾起一缕带着檀香气息的青烟。
在那本已然“活”过来的《香国图志》扉页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全新的训诫,那血字仿佛燃烧着火焰:
“传由民续,灯由心燃——自此之后,我不再是唯一讲述者。”
话音落,她松开手,任由那本承载了她所有心血的原稿落入灯火。
火焰轰然升腾,纸页卷曲焦黑,噼啪作响,灰烬如蝶飞散。
就在最后一片残页化为星火之际,桌上那本“活”了的《香国图志》骤然爆发出万丈光芒!
光芒中传来千万人低语之声,如潮水涨落,如风过林梢。
千万缕原本只涌向沈观灯一人的、细若游丝的信仰念力,此刻仿佛找到了新的归宿,自人间四面八方、九州八荒破空而来,如浩瀚星河,尽数汇入那本书的书脊!
青蚨娘震惊地看到,铭世堂上空那张由香火织成的、以沈观灯为中心的巨网,正在重构。
中心点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彼此连接、互相支撑、无边无际的星图!
每一个归形者,每一个信众,都成了一个闪光的小点,光芒虽弱,却彼此辉映,织成一片永不熄灭的银河。
“你没有削弱他们……”栖在她肩头的织忆蛛轻声颤动,吐出银丝,“你把‘共忆’,变成了‘共筑’。”
当夜,冥府最高处的摘星阁。
谢无歧凭栏而立,身前的监察令金光流转,清晰地映出人间那本《香国图志》的惊天异变,他万年不变的眉头,第一次紧紧锁起。
一道急诏自天外飞来,化作一行燃烧的金色大字悬于他面前:“《英灵录》根基动摇,疑有‘众志篡神’之患,天条威严不容挑衅!命即刻收回001号权柄,将沈观灯打入无间!”
他沉默地凝视着那道诏书,良久,终是提起朱笔。
笔落,却不是遵旨,而是在那道燃烧的诏书上,重重批下八个字:
“民意如潮,暂察三月。”
搁笔的瞬间,他稳如神山的手,指尖竟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而在人间,某个偏远村落的茅屋里。
一个老农点燃了一盏粗陋的草灯,灯芯“噼啪”一响,橘黄色的光晕缓缓铺开,照亮了屋内斑驳的土墙和孩子们困倦的脸庞。
他对围在膝下的孙儿道:“快睡吧,今晚要做好梦。听说啊,天上下来个无名的娘娘,不立庙,不受香,专帮那些受了委屈的鬼,做好人。”
孩子眨着眼睛问:“那盏灯,会照到爸爸吗?”
“会的。”老人望着窗外,“只要心里记得,灯就亮着。”
那一刻,墙上的炭笔画像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听见了这声呼唤。
远处的巷口,沈观灯倚着门扉,静静望着那一点微弱却温暖的灯火。
夜风吹过她近乎透明的衣袂,发出丝绸撕裂般的轻响。
她感觉自己魂体轻得仿佛随时会随风而逝,她抬起手,轻声问着缠绕在指尖的织忆蛛:
“你说,我现在是谁?”
银丝闪烁,在她掌心织出两个小小的字:我们。
那一夜,沈观灯第一次感受到了并非遗忘的痛苦,而是被自己彻底遗忘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正从她魂体最深处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