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七年的初冬,来得猝不及防。
一夜寒风过后,永熙城便彻底褪去了秋日最后的暖意,连醉仙楼内熏燃的暖香,似乎都带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棱子,吸进肺里,带着刺人的冷。
这几日,楼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西厢尽头云烟姑娘的房间里,时常传出压抑的争吵和摔打东西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男子粗暴的怒骂。
下人们经过时都低着头,加快脚步,讳莫如深。
月奴心中那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想起云烟姐姐日渐空洞的眼神和那句“不要像姐姐一样,被困在这里,一辈子都出不去”,心便一点点沉下去。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旧的抹布。
月奴刚被巧娘打发去前楼取新领的胭脂水粉。
她抱着小巧的锦盒,低头快步穿过连接前后院的回廊,只想尽快回到西厢房。
突然,前楼方向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
男人的惊呼、女人的尖叫、杯盘碎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沸水般炸开!
紧接着,一个极其凄厉、几乎不似人声的女声划破了喧嚣,那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怨毒与绝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以我血咒此楼!咒你们这些醉生梦死的禽兽!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是云烟姐姐的声音!月奴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一个红色的身影,如同断翅的鸟儿,从醉仙楼最高的那座观景阁楼上,决绝地、笔直地坠落下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月奴清晰地看到,云烟穿着一身极其鲜艳、如同燃烧火焰般的正红色罗裙,那是她当年最红时都未曾穿过的浓烈颜色。
她的长发在风中散乱飞舞,脸上似乎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解脱般的笑容,又像是凝固在最深的痛苦里。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在她前方不过十几步远的青石板地面上炸开。
那团红色,重重地砸落,不再动弹。
周围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惊呼和混乱。
月奴像被钉在了原地,怀里的锦盒“啪”地掉在地上,胭脂水粉撒了一地,刺目的红与白,与她眼前看到的景象重叠在一起。
她眼睁睁地看着,殷红的血液,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从云烟身下蔓延开来,像一条条猩红的小蛇,迅速爬满了冰冷的青石板,勾勒出狰狞的图案。
那鲜艳的红裙,被更深的、黏稠的血色浸染,变得暗沉,如同地狱里绽放的曼珠沙华。
最让月奴魂魄俱散的是,云烟摔落的角度,她的脸,正好侧对着月奴的方向。
那双曾经温柔给她讲述外面世界、教她认“自由”二字的眼睛,此刻圆睁着,瞳孔已经散大,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却又仿佛穿透了虚空,直直地“看”着僵立在不远处的月奴!
那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凝固的怨愤和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死寂。
仿佛在无声地控诉,又像是在做最后的、血淋淋的告诫。
月奴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空气倒灌进喉咙,带来刀割般的痛楚。
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混乱中,有人尖叫,有人奔跑,有婆子慌慌张张地拿来草席试图遮盖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和刺目的鲜血……
整个世界在月奴的感官里都变成了扭曲的、无声的黑白画面,唯有那摊不断扩大的鲜血和云烟姐姐死不瞑目的双眼,是唯一的、灼伤灵魂的色彩和焦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拉回西厢的,也不知道巧娘后来对她说了什么。
她像个失去魂魄的木偶,呆呆地坐在矮榻上,浑身冰冷。
那一夜,以及随后的无数个夜晚,噩梦如期而至。
她反复梦见那团燃烧的红色从高处坠落,慢动作般在她眼前放大,然后重重砸在地上,鲜血四溅,溅到她脸上,温热而黏腻……
她梦见云烟姐姐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直追着她,无论她躲到哪里,都无法摆脱那无声的凝视……
她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阁楼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寒风刺骨,一种莫名的力量在背后推着她……
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黑暗中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浓郁的血腥味。
白天,她不敢独自靠近高楼,甚至连上下楼梯都会感到一阵阵眩晕和心悸。
偶尔看到楼里哪个姑娘穿了红色的衣裳,她的脸色会瞬间变得惨白,胃部一阵抽搐。
那抹刺目的红,和云烟姐姐最后的眼神,成了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烙印。
她比以前更加沉默,眼神却愈发幽深。
她看着醉仙楼里依旧夜夜笙歌,看着那些男人们在云烟死后不过唏嘘几日,便又投入新的温柔乡,看着徐嬷嬷面不改色地处理后续,仿佛只是丢弃了一件破损的废物。
她彻底明白了。
在这里,不服从,不攀爬,不学会在这污浊的泥潭里扎根、汲取养分,甚至长出毒刺,那么结局就只有一种——死亡。
而且,是像云烟姐姐这样,死得毫无尊严,死得轻如鸿毛,用最惨烈的方式,也不过是给这醉仙楼的传奇添上一笔香艳又诡异的谈资,很快就会被新的笑话和新的美人所取代。
逃跑的念头,不再是鸢儿描绘的那个关于远方的、带着些许浪漫色彩的梦想,而是变成了一种尖锐的、冰冷的、关乎生存的必然选择。
它像一颗被鲜血和死亡催生的种子,在她心底疯狂地扎根、蔓延,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决。
她不要像云烟姐姐那样!
她不要在这华丽的牢笼里耗尽青春,然后像一件破旧的玩具般被丢弃,甚至需要用最惨烈的方式才能结束这无望的一生!
她要逃出去!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