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的深秋,是一年中最富丽堂皇的季节。
金黄的银杏与炽烈的红枫交织,将整座帝都渲染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而在象征着权力之巅的皇城之内,这份辉煌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威仪。
连日来,三皇子顾玄夜府邸前的车马,从未在日暮前稀疏过。
朱漆大门洞开,身着各色品级官服的官员们进进出出,脸上无不带着或恭敬、或热切、或谄媚的神情。
那门槛,几乎要被踏低了三寸。
今日的朝会,更是将顾玄夜的声望推向了新的顶点。
恢弘的金銮殿上,九龙盘踞的宝座之下,宸帝顾臻难得地露出了连日来的第一个畅快笑容。
他手中拿着一份顾玄夜呈上的关于整顿北方边镇军务的章程,条分缕析,切中时弊,提出的“轮戍法”与“屯田策”既缓解了中央粮饷压力,又增强了边防的稳固与活力。
“好!玄夜此议,深谋远虑,实乃老成谋国之见!”
宸帝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在大殿中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垂首肃立的朝臣耳中。
“比之兵部那些只会伸手要钱、墨守成规的章程,高了不知凡几!”
站在武官队列前列的兵部尚书,老脸一红,头埋得更低了,不敢有丝毫辩驳。
顾玄夜出列,躬身行礼,墨紫色的亲王蟒袍衬得他身姿如岳,沉稳依旧。
“父皇谬赞。边镇将士辛苦,儿臣只是尽己所能,为他们,也为朝廷,寻一个长治久安之策。此策能成,还需仰赖兵部及诸位同僚协力实施。”
他不居功,不忘将协作的姿态做足,这份沉稳与周全,让龙椅上的宸帝看得愈发满意,也让一些中立的老臣暗暗点头。
“嗯,不骄不躁,甚好。”
宸帝捋了捋短须,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顾玄夜身上,
“北境之事,便全权交由你督办。六部需全力配合,若有怠慢,朕唯你是问!”
“儿臣,领旨谢恩。”
顾玄夜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接下的不是一份炙手可热的权柄,而是一副寻常的担子。
然而,这平静之下,是无数道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
有钦佩,有羡慕,有依附,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与忌惮。
谁都知道,自废太子、二皇子相继倒台后,三皇子顾玄夜已不再是那个需要隐忍蛰伏的皇子,而是真正手握实权、圣眷正隆的储君不二人选。
这督办北境军务之权,无异于在他本就显赫的权势上,又加了一道沉甸甸的砝码。
散朝的钟声响起,官员们鱼贯而出。
顾玄夜走在最前方,所过之处,官员们纷纷避让行礼,口称“殿下”,态度恭谨至极。
几位阁老甚至放缓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低声交谈着,言语间不乏试探与示好。
“殿下今日所奏,真是令老夫茅塞顿开啊!”
“北境有殿下统筹,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不知殿下午后可有闲暇?老夫府上新得了几两武夷山大红袍,想请殿下品鉴一番……”
顾玄夜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淡笑,一一应对,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未曾冷淡了谁,分寸拿捏得极好。
他身边的几位心腹属官,如沉稳的吏部侍郎李文渊、精干的户部郎中张明远等人,也被人群簇拥着,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
与这喧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走在稍后位置的五皇子顾玄朗。
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白色常服,显得清雅出尘,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润如玉的招牌笑容,仿佛眼前这众星拱月的一幕与他毫无关系。
他甚至主动上前,对顾玄夜拱手笑道:“三哥今日又在朝堂上大放异彩,为弟佩服。”
顾玄夜脚步微顿,回以同样无懈可击的浅笑:“五弟过誉,分内之事罢了。”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者深沉如海,一者温润似玉,却都看不到底。
随即,顾玄朗便自然地退到一旁,与几位清流文士模样的官员低声谈论起某位名家的书画来,仿佛真的只是一位醉心风雅的闲散王爷。
回到戒备森严的三皇子府,那股鼎盛的气息更加扑面而来。
前院议事厅外,等候接见的官员排成了长队。
幕僚所在的西苑,更是人来人往,文书传递,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就连后院负责采买的下人,走在街上都比往日更挺直了腰板,各家府邸的管家见了,无不笑脸相迎,打听殿下喜好者络绎不绝。
月影阁内,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前院的喧嚣稍稍隔绝。
江浸月坐在窗下的绣架前,手中针线穿梭,正在绣一幅青绿山水。
她姿态娴静,眉眼低垂,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蕊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着下手,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
“姑娘,您听说了吗?殿下今日在朝上又被陛下大大夸赞了呢!现在满京城都在说,咱们殿下是……”
蕊珠压低了声音,带着兴奋,
“是铁定的太子爷了!”
江浸月指尖微顿,抬起眼,望向窗外一株叶片已开始泛黄的古银杏。
风吹过,金黄的叶子簌簌落下,如同碎金。
“是啊,风头正盛。”
她轻轻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喜悦,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
正在此时,云卷端着茶点进来,闻言接口道:“这是自然。殿下文韬武略,本就该是众望所归。”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江浸月手边,动作规矩,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江浸月沉静的侧脸。
江浸月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盛极而衰,物极必反。越是众望所归,越要如履薄冰。”
云卷眼神微动,垂下眼帘:“姑娘说的是。”
她安静地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蕊珠却有些不以为然:“姑娘您就是太小心了。以殿下如今的权势和陛下的信任,谁还能动摇得了?”
江浸月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拿起针线,将那远山的轮廓,绣得更加嶙峋了一些。
她想起昨夜顾玄夜来时,虽眉宇间带着疲惫,却依旧与她分析了半宿北境舆图,言语间是对未来的庞大规划。
他握着她的手,指尖温热,说:“待北境安定,晏国……也终将匍匐在我宸国铁蹄之下。浸月,那时,你我……”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她懂。
那一刻,他眼中的野心与偶尔流露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情愫交织,让她心弦震颤,却又莫名不安。
他站得越高,她越能感受到那高处的寒风刺骨。
前院书房内,顾玄夜终于打发走了最后一波访客。
他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些因为主人得势而更加精心打理的花草。
文镜先生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杯提神的参茶放在他手边。
“殿下,今日之势,可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文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顾玄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先生是想说,也该想想如何退烧,如何防谢了?”
文镜微微躬身:“老朽只是觉得,五殿下今日在朝上的表现,过于平静了。还有容妃娘娘那边,近日与几位宗室命妇走动颇为频繁。”
顾玄夜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树欲静而风不止。本王知道。”
他抿了一口茶,语气转冷,
“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唯有走得更稳,更快,让那些暗地里的冷箭,追不上本王的速度。”
文镜沉默片刻,终是道:“殿下心中有数便好。只是,陛下那边……”
“父皇……”
顾玄夜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需要一把锋利的刀,但又怕这把刀太过锋利,会伤了自己。”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书房染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那悄然弥漫的、名为猜忌与危机的寒意。
府外的喧嚣渐渐沉寂下去,但玄京的夜幕之下,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这座日益显赫的王府,等待着,计算着。
鼎盛之巅的风景固然壮丽,但谁都知道,下一步,或许就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