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下了整整一夜仍未停歇。
玄京城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往日喧嚣的街道也因这天气显得冷清了许多。
然而,五皇子府邸的书房内,气氛却比这阴冷的天气更加凝滞、压抑。
顾玄朗一夜未眠。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烛火早已燃尽,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天光,盯着面前那份赵先生连夜整理出来的、关于安远侯府涉嫌泄题的初步报告。
纸张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报告里详细记录了已查明的线索:安远侯府二管家通过中间人联系雕版师傅,重金要求雕刻特定经义题目和策论方向的版样;
容妃宫中近期的“雪浪笺”领用记录远超常例,且用途不明;
几位与安远侯府往来密切的官员子弟,均在考前得到了内容高度相似的“提点”……
桩桩件件,虽非铁证如山,却已形成了一条清晰得可怕的证据链,直指他的母族。
“哐当!”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夜风雨的寒气。
容妃竟不顾宫规,在一队心腹太监宫女的护卫下,冒着大雨直接出了宫,来到了五皇子府!
她穿着一身绛紫色宫装,外罩着玄色斗篷,发髻有些微散乱,脸上再无往日的雍容华贵,只剩下焦灼与惊怒。
“朗儿!”
容妃甚至来不及解下湿漉漉的斗篷,几步冲到书案前,声音尖锐,
“到底是怎么回事?外面都在传,说你舅舅牵扯进了科场舞弊?!这怎么可能!定是有人构陷!是顾玄夜!一定是他搞的鬼!”
她一把抓起案上的报告,草草扫了几眼,脸色愈发苍白,却强自镇定道:“这些……这些算什么证据?一个下人的片面之词,几张纸的领用记录,就能定侯府的罪?朗儿,你可是主考官,又是皇子,绝不能任由他们污蔑!”
顾玄朗抬起头,看着母亲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面容,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疲惫:“母妃……构陷?那雕版师傅指认的,可是侯府的二管家!宫中领用的雪浪笺,又作何解释?那些得到‘提点’的子弟,他们的父兄,哪个不是与舅舅往来密切?”
容妃被他问得一噎,随即柳眉倒竖,语气更加急促:“即便……即便真有些许关联,那也是下面的人胆大妄为,与你舅舅何干?与母妃何干?朗儿,你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把这些乱嚼舌根的人处理掉!把案子压下去!绝不能让你舅舅被牵扯进来!安远侯府若是倒了,我们在朝中便失了一大臂助,你日后还凭什么去争那个位置?!”
又是争储!
顾玄朗只觉得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提高了八度:“压下去?怎么压?!现在都察院盯着,刘文正那个老顽固咬着不放!最重要的是,顾玄夜就在一旁虎视眈眈!他巴不得我包庇母族,正好将我一并拉下水!母妃,这是科举舞弊!是父皇最痛恨的结党营私、徇私枉法!一旦坐实,别说争储,你我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你舅舅去死吗?!”
容妃尖声叫道,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那可是你的亲舅舅!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没有安远侯府在军中的旧部支持,你凭什么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如今出了事,你不想着保全自家人,反倒在这里瞻前顾后!顾玄朗,你的心肠何时变得如此狠硬?!”
“我心肠狠硬?”
顾玄朗像是被刺痛了,惨然一笑,
“母妃,是你们把我逼到了这个地步!是你们贪得无厌,利用我主考的机会做出这等蠢事!现在东窗事发,却要我来承担后果!秉公处理,便是大义灭亲,从此母妃视我如仇寇,安远侯府势力尽失;包庇罪犯,便是授人以柄,顾玄夜立刻就能让我万劫不复!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
积压已久的压力、愤怒、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容妃被他吼得愣住了,看着儿子那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挣扎的眼睛,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才意识到,儿子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一边是血脉亲情和赖以生存的政治力量,另一边是冷酷的律法和虎视眈眈的政敌。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就在这时,赵先生神色凝重地再次走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向容妃行全礼,便急声道:“殿下,娘娘!刚得到消息,那个关键的雕版师傅,昨夜在都察院临时看管的住所中……暴毙了!”
“什么?!”
顾玄朗和容妃同时惊呼。
“是……是突发急症,救治不及。”
赵先生低着头,语气沉重,
“另外,宫中负责采办雪浪笺的那名女官,今日清晨也被发现……失足落井了。”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顾玄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暴毙?失足?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这分明是有人抢先一步,杀人灭口!是谁?
是顾玄夜,为了坐实他毁灭证据的罪名?
还是母妃或是安远侯府,为了自保而铤而走险?!
他猛地看向容妃,眼神锐利如刀。
容妃被他看得心惊肉跳,连连摆手:“不……不是本宫!本宫还没来得及……”
不是母妃,那最大的可能,就是顾玄夜!
他不仅要查案,他还要把这条路彻底堵死,不给他任何辗转腾挪的机会!
死了关键证人,线索看似断了,但所有的疑点和不合理的死亡,最终都会算在他这个试图“掩盖真相”的主考官头上!
顾玄朗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他现在是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包庇的罪名,几乎已经被钉死。
窗外,雨声更急了,哗啦啦地敲打着琉璃瓦,仿佛在为这绝望的困境奏响哀乐。
容妃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她看着儿子惨白的脸,终于放下了身为母亲和妃嫔的骄傲,带着哭腔道:“朗儿……是母妃……是母妃和你舅舅连累了你……现在……现在可如何是好?”
顾玄朗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霉味的空气。
绝望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像废太子和二皇子一样,身败名裂,圈禁终身。
不!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既然两条路都是死路,那他就算要死,也要拉着顾玄夜一起!
他抓起桌上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狠狠撕碎,碎片如同雪花般散落。
“查!”
他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继续给本王查!不是还有几个收了贿赂的誊录官吗?给本王撬开他们的嘴!把所有的脏水,都给本王泼出去!能泼多远泼多远!”
他这是要彻底搅浑这潭水,制造更大的混乱,让所有人都深陷其中,让顾玄夜也无法轻易脱身,甚至……把火引到顾玄夜身上!
赵先生看着状若疯狂的顾玄朗,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只是垂死挣扎,但他还是躬身领命:“是,殿下。”
容妃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恐惧,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顾玄朗挥手打断。
“母妃,你先回宫吧。这里……儿臣自会处置。”
他的语气疲惫而冰冷,带着一种深深的疏离。
容妃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在宫女的搀扶下,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房。
雨,依旧下个不停。
顾玄朗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仿佛能看到顾玄夜那双洞察一切、冰冷算计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下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而那个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的人,此刻定然在某个地方,悠闲地品着茶,等待着他最后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