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永熙宫,白日里已有了几分燥热,但夜幕降临后,微风拂过太液池面,带来丝丝水汽与凉意,总算驱散了些许闷窒。
流云殿内,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与外界的渐升的暑气隔绝。
殿角冰鉴无声地释放着凉意,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独特香气,才是真正抚平心绪的根源。
那并非宫中常用的浓烈花香,而是一种极其清雅幽远的冷香,初闻似月下初绽的海棠,带着露水的清润,细品之下,又有一缕极淡的雪松木质调,沉稳而宁神,仿佛能涤尽一切烦嚣。
这便是江浸月精心调制的“月下棠”,原料难得,工序繁复,整个后宫,独流云殿有此气息。
这日晚膳后,楚天齐本在御书房批阅奏章。
一份关于边境军粮调配争议的折子,引得几位大臣在殿前争执不休,吵得他头风旧疾隐隐发作,额角青筋跳动,心情也愈发烦躁。
他丢下朱笔,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殿内惯用的龙涎香此刻闻来只觉甜腻闷人。
高德胜觑着陛下脸色,小心翼翼地上前:“陛下,可是要传太医?”
楚天齐摆摆手,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
然而,就在这烦躁的顶点,他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流云殿那清幽宁静的景象,以及……那缕总能让他莫名安宁下来的“月下棠”冷香。
那香气,仿佛带着魔力,勾起了他身体最深处的记忆——在那里,没有争吵,没有压力,只有柔婉的解语花,和能抚平他一切疲惫的温柔乡。
“摆驾,”
他忽然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
“去流云殿。”
无需更多言语,高德胜立刻心领神会,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踏入流云殿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月下棠”冷香便如约而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沁人心脾。
楚天齐几乎是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那紧绷的神经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头部的刺痛感竟真的缓解了几分。
殿内光线柔和,江浸月并未像往常一样在看书或作画,而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面前摆放着一套素雅的茶具,正专注于沏茶。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的家常襦裙,墨发松松挽着,仅簪了一支玉簪,侧影在灯下显得格外温婉静谧。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见到是他,眼中漾起真切的欢喜,放下茶壶,起身相迎:“陛下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可用过晚膳了?”
她语气自然,带着家常的关切,仿佛他只是寻常人家晚归的夫君。
楚天齐没有回答,只是走过去,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榻上坐下,自己则有些疲惫地靠在她身侧的引枕上,闭着眼,嗅着空气中那令他安心的香气,喃喃道:“还是你这里舒坦……”
江浸月看着他眉宇间的倦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柔声道:“陛下稍坐,臣妾刚沏了安神茶,正好可以饮用。”
她重新执起那把素胚茶壶,动作优雅流畅,水温、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斟茶时,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腕,与深色的茶壶形成鲜明对比。
她将一盏澄澈碧绿的茶汤端到他面前,声音轻软:“这是用去岁的雪水沏的云雾茶,佐以几味宁神的干花,陛下尝尝,看能否舒缓些。”
楚天齐接过茶盏,先是嗅了嗅那不同于“月下棠”却又同样清雅的茶香,然后才小口啜饮。
茶汤温度适宜,入口微苦,旋即回甘,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仿佛真的将胸中的郁结之气冲散了些许。
这茶,似乎也带着她独特的印记,与他处饮的不同。
“嗯,甚好。”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娴静的侧脸上,心中的烦躁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江浸月微微一笑,起身走到他身后,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
她的指尖微凉,力道却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缓缓揉按着。
她似乎懂得穴位,指尖所到之处,那股因烦躁而生的胀痛感竟真的渐渐消退。
“陛下政务繁忙,更要爱惜身子。”
她低声说着,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廓,
“臣妾别无所长,只能为您煮一盏清茶,调一缕安神香,略尽心意罢了。”
她的声音,她的触摸,她周身萦绕的“月下棠”冷香,以及那盏恰到好处的安神茶……
这一切构成了一种极致的、独属于她江浸月的感官体验,如同最柔软舒适的巢穴,将楚天齐牢牢地包裹其中。
他舒服地喟叹一声,彻底放松下来,向后靠去,几乎将半身重量都倚在她身上。
在这种极致的舒适与安宁中,他甚至不愿再去想那些恼人的朝政,只愿时光就此停驻。
久而久之,一种强大的条件反射在楚天齐身上形成。
每当他在前朝遇到棘手政务,感到身心俱疲、心烦意乱之时;
每当他在别的妃嫔宫中,闻到那些或甜腻或浓郁的香气,感到不适之时;
甚至只是单纯地感到疲惫……他的潜意识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渴望流云殿的那份独特安宁,渴望那能抚平他一切焦躁的“月下棠”冷香,渴望她那能舒缓他头痛的温柔指尖,渴望她那盏恰到好处的清茶。
他开始不自觉地、越来越多地踏足流云殿。
有时并非为了情爱,仅仅只是需要在那香气中静坐片刻,需要喝一盏她亲手泡的茶,需要感受那份独一无二的宁静。
流云殿成了他逃离朝政压力的避风港,而江浸月,便是这避风港中唯一的女神。
这一切,自然落在了后宫众人眼中。
赵婕妤听闻陛下又去了流云殿,气得绞紧了帕子:“又是那狐媚子的香!也不知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竟让陛下如此着迷!”
慎嫔附和:“可不是吗?听闻陛下如今在别处歇息都不安稳,定是离了那香气便不惯了!”
皇后柳云舒对此只能保持沉默,她甚至也命人试着调制过类似的香,却始终不得其法,徒惹笑话。
贤妃叶知秋看得更深,她对含章叹道:“攻身易,攻心难。柔嫔此女,已非以色侍人,而是以‘习惯’与‘舒适’掌控帝心。陛下对她,已非简单宠爱,而是……成瘾了。”
这种无形的掌控,比任何争宠手段都更可怕。
流云殿内,烛火摇曳。
楚天齐已在江浸月轻柔的按摩和那安神的香气中,沉沉睡去。
江浸月轻轻为他盖好薄被,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眼神复杂难辨。
她已将自己化作了他戒不掉的感官印记,如同空气与水,无声无息,却已是他舒适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离不开她了,至少在身体和感官的依赖上是如此。
然而,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她俯下身,轻轻吹熄了床头的烛火,只留那“月下棠”的冷香,在黑暗中,依旧固执地萦绕,如同她早已布下的、无形的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