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城的这个夏天,来得格外酷烈且漫长。
往年初夏应有的湿润微风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取而代之的是终日不休的、裹挟着尘土与热浪的干风。
天空不再是澄澈的蓝,而是一种病态的、灰蒙蒙的苍白,太阳高悬其上,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护城河的水位一降再降,沿岸露出了大片干涸龟裂的河床,淤泥被晒得发硬发白。
御花园里,那些精心养护的奇花异草也失了精神,花瓣卷边,叶片耷拉,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宫墙之外,景象更为严峻。
京畿地区的农田里,本该绿意盎然的禾苗如今一片蔫黄,土地裂开纵横交错的缝隙,如同老农额头上深刻的愁纹。
百姓们眼巴巴地望着天空,祈雨的香火在各处土地庙前缭绕,却始终换不来一片乌云。一种焦灼、惶恐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民间蔓延。
就在这片燥热与不安中,一些隐秘的流言,如同地底滋生的毒蕈,开始悄然传播。
起初只是在茶楼酒肆最不起眼的角落,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汉子压低了声音:
“听说了吗?这天灾……怕不是人祸引来的……”
“嘘!莫谈国事!”
“可这雨再不下,一家老小可怎么活?我听城南的王半仙说,是宫里……出了妖孽,冲撞了龙气,上天才降下惩罚……”
“妖孽?谁?”
“还能有谁?那位新晋的柔妃娘娘呗!听说她入宫前就来历不明,长得跟狐仙似的,把陛下迷得……啧啧,连早朝都险些误了。钦天监的老大人前些日子不是还因为‘星象有异’被陛下申饬了吗?我看呐,就是陛下被蒙蔽了……”
流言越传越广,越传越具体,渐渐从市井传入坊间,又从某些低阶官员的府邸,隐隐约约地飘进了巍峨的宫墙。
凤仪宫内,虽因之前种种,皇后柳云舒的权势大不如前,宫中用度也被削减,但这座宫殿依旧保持着它应有的庄严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冷清。
殿内角落摆放着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却驱不散皇后眉宇间的阴郁。
她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暗紫色宫装,头上只簪着几支素银簪子,与昔日凤冠霞帔的辉煌相比,判若两人。
她正拿着一把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草的枯叶,动作优雅,眼神却锐利如刀。
心腹大宫女锦瑟悄步进来,低声道:“娘娘,宫外传来消息,那些话……已经散播开了。”
皇后手中的银剪微微一顿,一片半黄的叶子飘然落下。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几分快意,又夹杂着更深的怨毒:“好。很好。本宫倒要看看,这天怒人怨的‘妖妃’之名,她沈昭昭要如何担待!陛下能堵住朝堂上的嘴,还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堵住这赤地千里的苍天吗?”
她放下银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汉白玉栏杆,声音低沉而充满恨意:“去,让我们的人再加把火。尤其是那些清流御史,不是最讲究‘天人感应’吗?该他们出来说话了。记住,手段要干净,别留下把柄。”
“是。”
锦瑟应声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只有冰鉴融化的水滴,偶尔发出“滴答”一声轻响,更添压抑。
与凤仪宫的阴冷算计不同,关雎宫内却是一片静谧。
殿内四处摆放着盛满冰块的金盆,宫女们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江浸月只着一件月白色的轻纱软裙,乌黑的长发随意挽起,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正临窗而坐,手持一卷书册,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株有些打蔫的西府海棠,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
贴身宫女蕊珠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走近,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娘娘,您听说了吗?外面那些糟心的话……”
江浸月收回目光,端起白玉碗,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深色的汤液,语气淡得像一缕烟:“听见了又如何?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老把戏。”
“可是……”
蕊珠急道,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如今又赶上这大旱,百姓们心里恐慌,最容易听信这些胡说八道了!长此以往,只怕对娘娘的清誉有损啊!”
江浸月抿了一口酸梅汤,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她何尝不知这流言的恶毒?
利用天灾构陷于人,是最难辩驳,也最能动摇根基的手段。
皇后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就在这时,另一名贴身宫女云卷从殿外走了进来。
她神色如常,步履平稳,来到江浸月身边,低声道:“娘娘,内务府送来了这个月的份例,奴婢已清点入库。另外……陛下身边的高公公方才派人来传话,说陛下晚些时候会过来用膳。”
云卷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
她是顾玄夜的人,对江浸月的处境,内心或许复杂,但表面功夫一向做得无可挑剔。
江浸月抬眼看了看云卷,又看了看一脸焦急的蕊珠,心中了然。
蕊珠是真心为她担忧,而云卷……
她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或者说,一个潜在的监视者。
“本宫知道了。”
江浸月放下玉碗,用丝帕拭了拭嘴角,对蕊珠道,
“去小厨房看看,晚膳准备得如何了,陛下近来为旱情忧心,胃口不佳,让他们做些清爽开胃的。”
支开了蕊珠,殿内只剩下江浸月和云卷。
江浸月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不易被察觉的素笺,研墨。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沉稳。
“云卷,”
她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想办法传信出去,两件事。”
云卷垂首恭立:“娘娘请吩咐。”
“第一,告诉义父,可以启动‘祥瑞’计划了,地点、形制,按我之前交代的办,务必做得干净,像真的一样。”
她的笔尖在纸上迅速移动,写下几个关键词和地点。
“第二,”
她顿了顿,笔尖悬停片刻,
“传信给……‘那边’,我需要近期南方及东南沿海的天气舆图,越详细越好,尤其是关于风信、云象的记载。”
云卷眼神微动,瞬间明白了江浸月的意图——她要借势,甚至要“预测”天时!
她心中凛然,这位主子的心智与胆魄,远超她的想象。
“是,奴婢明白。”
云卷接过密信,贴身藏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江浸月独自站在书案前,看着窗外依旧炽烈的阳光,眸色深沉。
流言如刀,旱情如火,她不能坐以待毙。
皇后想用“天意”压她,她便要亲手制造一场“天意”,一场足以将她推向更高处,同时将对手彻底打入深渊的“天意”!
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第一步,便是要让那远在千里之外的“祥瑞”,成为刺破这谣言阴云的第一道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