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第一缕阳光,惨白地照在黑虎山的聚义厅前。
赵铁山披着大衣,站在风口。
一夜没睡。
他的烟袋锅子早就灭了。
但他还是机械地吧嗒着嘴。
他在等。
等他的“尖刀”,带着胜利的消息回来。
“大当家!回来了!”
赵老三指着山下的那条小路,惊喜地喊道。
赵铁山猛地睁大眼睛。
只见蜿蜒的山路上,一行人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了上来。
衣服破烂。
浑身是血。
像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快!接应!”
赵铁山扔掉烟袋,拄着拐杖就往下冲。
然而。
当他走近了,看清这支队伍时。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十九个人。
一个不少。
大牛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
李铁蛋走在最前面,脸上全是黑灰和冻住的血泪。
豁牙背着那把长长的狙击枪,像丢了魂一样。
唯独……
少了那个拄着铁钎。
总是走在最前面。
眼神冰冷的男人。
赵铁山的心,咯噔一下。
沉到了谷底。
“李铁蛋。”
赵铁山的声音在发颤。
“林啸天呢?”
李铁蛋停下脚步。
他抬起头,看着赵铁山。
那双原本憨厚、咋呼的眼睛里,此刻是一片死灰。
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
“大哥……”
李铁蛋张了张嘴。
声音沙哑,像吞了把沙子。
“大哥……没回来。”
“没回来是啥意思!”
赵铁山猛地抓住李铁蛋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他是去拉屎了?还是迷路了?”
“说话!!”
“哇——!”
李铁蛋再也绷不住了。
这个在鬼子机枪下都没眨眼的汉子,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大哥……大哥没了!!”
“为了掩护俺们……他一个人……引爆了雪崩……”
“他和鬼子的‘毒狼’……一起埋在死人沟了……”
“呜呜呜……”
“……”
赵铁山的手,僵住了。
随后,无力地松开。
李铁蛋瘫软在雪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整个黑虎山,一片死寂。
所有出来迎接的弟兄,都愣在原地。
那个神一样的男人……
那个一个人干掉鬼子特种队的男人……
那个把他们从土匪练成兵的男人……
没了?
“放屁!!”
赵铁山突然一声怒吼!
“我不信!!”
“那小子命硬!阎王爷都不敢收!!”
“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他抢过赵老三手里的望远镜,发疯一样地看向远处的群山。
可是。
除了白茫茫的雪,什么都没有。
“大当家……”
豁牙走了上来。
把手里的一样东西,递给了赵铁山。
那是林啸天的铁钎。
是在他跳崖前,插在雪地上的。
上面,还绑着那一块他平时用来擦枪的油布。
“这是大哥……留下的。”
豁牙哽咽着说。
“他说……让我们把大牛带回来。”
“他说……这是命令。”
赵铁山颤抖着手,接过那根冰冷的铁钎。
铁钎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男人的体温。
和那股子永远不服输的倔劲。
“啊————!!!”
赵铁山抱着铁钎,对着苍天,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怒吼!
“狗日的老天爷!!”
“你瞎了眼啊!!!”
“为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那吼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惊起了无数飞鸟。
许久。
赵铁山停止了嘶吼。
他看着眼前这十九个哭成泪人的尖刀班战士。
他的眼神,慢慢变了。
悲伤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胆寒的狰狞。
“都给老子把尿擦干净!”
赵铁山低吼道。
李铁蛋和豁牙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哭个屁!”
“林啸天是为了救你们死的!”
“你们这条命,现在不是你们自己的!”
“是他林啸天给的!”
“哐!”
赵铁山猛地将铁钎插在聚义厅前的冻土上!
入土三分!
“从今天起!”
“这根铁钎,就是咱们黑虎山的‘香’!”
“只要这根铁钎还在!”
“林啸天……就还在!”
他走到李铁蛋面前。
一巴掌狠狠地抽在李铁蛋脸上!
“啪!”
清脆响亮。
“这一巴掌,是替你大哥打的!”
“你是个班长!你带出来的兵,哭哭啼啼像个娘们!”
“你大哥看见了,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李铁蛋捂着脸。
咬着牙。
站直了身体。
眼神里的死灰,开始燃烧。
那是仇恨的火焰。
“大当家!”
李铁蛋嘶吼道。
“俺不哭了!”
“俺要报仇!”
“俺要把鬼子的‘毒狼’,还有那个佐藤,全都剁碎了喂狗!”
“好!”
赵铁山红着眼睛,看着这群哀兵。
“哀兵必胜!”
“林啸天走了,但他留下了你们!”
“你们是尖刀!”
“哪怕卷了刃,也要给老子捅死人!”
“传我命令!”
“全山戒备!”
“把所有的子弹都发下去!”
“鬼子肯定以为咱们完了。”
“老子要让他们知道……”
“惹了黑虎山,这辈子……都别想睡觉!!”
……
同一时间。
县城,日军司令部。
佐藤一夫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
留声机里,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
“报告。”
一名副官走了进来。
“黑田长官急电。”
“念。”
“毒狼中队于死人沟遭遇伏击,后反击追杀。”
“匪首‘幽灵’,于悬崖边引爆手雷,触发雪崩。”
“已确认……坠崖身亡。”
“毒狼中队伤亡过半,正在修整。”
佐藤一夫听完,轻轻摇晃着酒杯。
红酒挂在杯壁上,像血。
“死了?”
他轻声问。
“是。黑田长官亲眼所见。”
副官回答。
“那种规模的雪崩,没人能活下来。”
佐藤一夫沉默了片刻。
眼神中,竟然闪过一丝……惋惜。
“可惜了。”
“一个难得的对手。”
“如果他接受过正规的皇军训练,哪怕是当个大佐,都绰绰有余。”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站起身,走到窗前。
看着远处黑虎山的方向。
“既然狼头已经断了。”
“剩下的,不过是一群没脑子的土狗。”
佐藤一夫冷冷地下令:
“传令下去。”
“让守备大队集结。”
“既然黑田君已经把路铺平了。”
“那就……彻底扫平黑虎山。”
“我要让这方圆百里,再也没有一个土匪。”
……
死人沟。
地下。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里是真正的地底深渊。
上方几百米,是被雪崩填平的峡谷。
下面,是一条冰冷的地下暗河。
“滴答……滴答……”
水滴声,在空旷的洞穴里回响。
林啸天躺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浑身冰冷。
左腿的小腿骨,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
断了。
肋骨断了三根。
每呼吸一次,肺部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身上多处擦伤、烧伤。
最严重的是失温。
他的意识很模糊。
感觉身体在飘。
他看到了爹和娘。
看到了小时候村口的老槐树。
看到了顺子在冲他笑。
“啸天啊……来啊……这里不冷……”
娘的声音,很温柔。
林啸天想走过去。
真的很想。
太累了。
太疼了。
也许,就这样睡过去,也是一种解脱。
“大哥……”
“大哥!!”
突然。
另一个声音,像炸雷一样在他脑海里响起。
那是李铁蛋哭喊的声音。
那是赵铁山嘶吼的声音。
那是豁牙、大牛、二狗……那群弟兄们的声音。
“活下去!!”
赵铁山那张粗犷的脸,猛地出现在眼前。
“你答应过老子!要带着弟兄们活下去!!”
“呼——!”
林啸天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像是吸进了满嘴的冰渣子。
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但也把他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他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漆黑。
只有身下冰冷的石头,和耳边哗哗的水声。
“没……死……”
他沙哑地呢喃着。
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他试着动了一下手指。
还能动。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美式打火机。
手指僵硬得像胡萝卜。
打了好几次,都没打着。
“妈的……”
林啸天骂了一句。
这一句骂,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但他没有放弃。
他把打火机放在腋下暖了暖。
再次尝试。
“咔哒。”
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
这点光,微不足道。
但在林啸天眼里,它比太阳还要耀眼。
借着火光。
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个由于乱石堆砌形成的狭小空腔,就在暗河的岸边。
运气。
天大的运气。
雪崩落下时,几棵巨大的红松树干架在了一起。
形成了一个三角区,挡住了上面的万吨积雪。
他正好掉在这个三角区里。
“呵……”
林啸天惨笑一声。
“阎王爷……看来……你这儿客满啊……”
他熄灭了打火机。
油不多了,得省着。
黑暗再次袭来。
但他不再恐惧。
他忍着剧痛,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
割开裤管。
摸了摸断掉的左腿。
万幸,是闭合性骨折。
骨头没刺破皮肤。
但他必须接骨。
否则,这条腿就废了。
“唔……”
林啸天咬住一根木棍。
双手握住断腿的两端。
深吸一口气。
“咔吧!!”
“恩——!!!”
一声闷哼,在洞穴里回荡。
林啸天疼得差点再次昏死过去。
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
但他接上了。
他用皮带和两根树枝,把腿固定好。
然后,整个人虚脱地瘫在岩石上。
又饿。
又冷。
又疼。
但他必须活下去。
因为上面,还有一群傻子在等他。
因为那个叫佐藤的鬼子,还没死。
林啸天摸索着,抓起一把地上的积雪。
塞进嘴里。
冰凉的雪水,刺激着他的神经。
“等着……”
他在黑暗中,对着虚空说道。
“老子……会爬出去的。”
“等老子爬出去……”
“就是你们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