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之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许久,才缓缓坐直了身体。
指尖,那几缕掺杂银丝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狠狠灼烫着他的心。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时光的残酷,他沉默地注视着赵云笙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
那里面似乎禁锢着项目失利的挫败、独自支撑的压力,以及许多李言之无法探知、也无从分担的重量……
李言之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收紧,一种混合着心疼、愧疚和强烈占有欲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他伸出手,关掉了车内一直低回悠扬的古典乐。
瞬间,世界被剥离了所有修饰,只剩下两人交错轻浅的呼吸声,以及车外高速公路上偶尔呼啸而过的车辆声,将这方狭小空间的静谧衬托得愈发令人心慌。
或许是环境的改变,或许是潜意识里的不安,赵云笙在音乐停止后不久,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醒了过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陌生的服务区景色,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李言之的车上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
他下意识坐直身体,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驱散残存的睡意和酒精带来的昏沉。
“醒了?”李言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偷吻从未发生。
“嗯。”赵云笙低低应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到哪儿了?”
“刚过宁江大桥,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到江市。”李言之回答,目光却依旧落在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上,“要下去透透气吗?或者买点喝的?”
赵云笙点了点头,伸手推开车门,清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我下去洗把脸。”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随口问道,“你要一起去吗?”
“好!”李言之几乎是立刻应道,脸上迅速掠过一丝赧然。
两人并肩走向服务区的洗手间。
服务区人影稀疏,但他们修长挺拔的身影和出众的容貌,依旧吸引了零星路人的侧目。
夕阳的映衬下,他们如同从精雕细琢的影像中走出的人物,与周遭略显粗糙的现实场景格格不入。
行走间,两人的手背无意间轻轻擦碰了一下,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接触,却让赵云笙心头猛地一涩,一股酸楚毫无预兆地涌上鼻尖。
要是在以前……要是在关系尚且亲密无间的那段时光里,他或许可以顺势自然地牵住那只手,十指紧扣,分享彼此掌心的温度。
而今,早已物是人非,连这样无意的触碰都显得不合时宜。
他沉默地将手插进口袋里,摸到了那只冰冷金属物体。
他停下脚步,将它拿了出来,递向李言之:“这个,你落在我车上的,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你。”
李言之的目光落在打火机上,却没有伸手去接。
“是我爷爷的遗物,”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遥远的怀念,“他很念旧,用了很多年。”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下午到宁市时,我说有事要办,就是去看望爷爷的一位老战友。如果爷爷还活着,今年也该八十岁了。”
赵云笙握着打火机的手悬在半空,收回也不是,递出也不是。他顺着话题问道,语气缓和了些:“爷爷在世的时候,一定很疼你,对吗?”
“嗯……”李言之仿佛瞬间被拉入了回忆的旋涡,眼神也随之暗淡下来,蒙上一层薄雾,“我小时候其实很调皮捣蛋,是家里最不让人省心的那个。后来长大一点……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学不明白,悟性总是差一截。”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嘲,“就好像一家人里,只有我自己是不正常的,脑子不行。越是想努力跟上,差距就越大;差距越大,心里就越慌,越想拼命去弥补……到了后来,家里人对我也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有爷爷……”
他抬起眼,望向远处沉沉的幕色,语气里浸染着深刻的眷恋:“只有爷爷,他从来没有让我放弃,也从不苛责我必须要努力。他就只是……陪着我。告诉我,做李言之自己就好。”
赵云笙听着,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真心如此认为,语气笃定地说道:“谁说李言之脑子不行?我看你聪明得很!商场上稍有不慎,便会被你杀得片甲不留!”
这句话脱口而出,气氛却微妙的变了。
李言之眼神一黯,低声道:“星辉项目的事,你还是怪我……”
赵云笙叹了口气,这一次,他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声音里带着坦诚的疲惫:“说不上是怪你……就是,以前无论发生什么,总觉得你是站在我这边的。现在情况不同了,突然间意识到……不再被那样毫无条件地偏袒了,心里难免会失落。”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何况是这么大的一个项目,偏偏是在你手中失去的……说实话,真的挺崩溃的。”
李言之沉默了一瞬,没有争辩。那0.7分的差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在评审会上穷追猛打,以盛世方案的亮点,完全有可能拉开那一分的距离。
那么,滨河的那个优质项目,或许就真的属于赵云笙了……
赵云笙见他抿着唇沉默不语,神色复杂,便又开口道,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我真的不怪你,只是心里有些烦闷。商场上的事,本就没有那么多绝对的对错,得失成败,终究都要靠自己慢慢去消化。”
李言之轻轻点了点头,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些,却又陷入另一种更深的、无可奈何的怅惘之中。
在洗手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珠暂时驱散了倦意,也让思绪清明了几分。
赵云笙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走出来,看到李言之站在门外灯光下安静等待的身影时,那一刻,一股强烈到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想冲上前,捧住那张脸,不管不顾地狠狠吻上去,用最直接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确认那些未曾真正熄灭的东西。
两年了。
他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激烈的争吵,刻意的冷漠,或是形同陌路的擦肩……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眼下这一种,平静,克制,甚至带着例行公事般的生疏,平静得……让人心生绝望。
重新回到车上,引擎启动,汇入主路的光流。
沉默蔓延了一会儿,赵云笙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忽然开口,“李言之,帮我打个电话给小宝吧。说实话,我很想他。两年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当初答应带他去新开的主题乐园玩,也一直没有实现。”
“好……”李言之没有多问,拿出手机,找到一个联系人拨了出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对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李言之直言道:“大嫂,小宝在吗?”
对方立刻道:“在的,刚洗完澡,要他现在接电话吗?”
李言之:“嗯,麻烦你了。”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嫂子提高音量的呼唤:“小宝,快过来,你小叔的电话!”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后,一个奶声奶气、带着雀跃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小叔!你找我呀?!”
李言之将手机稍稍拿开一些,按下了免提键,然后说道:“不是我找你,是有一位赵云笙叔叔,想跟你说话。”
小家伙明显愣了一下,带着疑惑问道:“赵云笙叔叔?是哪一个呀?我认识吗?”
赵云笙喉头一涩,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凑近手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平静:“小宝,你好。你还记得赵叔叔吗?”
李英杰努力在记忆里搜索着,声音带着孩童的纯真和直接:“你好呀……可是,你是哪一个赵叔叔呢?我不太记得了。”
赵云笙的心微微下沉,却仍耐心地提示道:“嗯……你应该不太记得了。是很久以前,赵叔叔和你小叔一起,带你去海洋世界玩了一整天,还给你买了一个很大的鲸鱼玩具。叔叔还答应过,以后要带你去新的、更好玩的地方……”
小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很努力地回想,最终却还是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呀,我不是很记得了。妈妈说过,如果你没有经常给我打电话,我就会慢慢忘记的。就像我的小叔一样,他出国了,但是我们经常视频打电话呀,所以我就一直没有忘记他……”
闻言,赵云笙心头一阵酸楚,孩子的世界如此单纯直接,陪伴与否,成了他们记忆最鲜明的刻度。
突然间,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入赵云笙的脑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问道:“小宝,那你现在……有小婶婶了吗?”
坐在驾驶座上的李言之闻言,身体猛地一僵,骤然抬起头看向赵云笙,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拿回手机。
然而,赵云笙的动作更快!
他一把将手机从李言之手中抢了过来,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不给他任何阻止的机会。
电话那头,小宝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给出了一个清晰的答案:“没有小婶婶呀……”
赵云笙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一丝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希冀刚刚萌芽。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捕捉甚至消化那瞬间的情绪,听筒里又传来了小宝那清脆、毫无心机的后半句话:
“——但是妈妈跟我说过的,不能叫小婶婶,要叫叔叔!所以,我没有小婶婶,我只有一个很帅的叔叔!不对,是两个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