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雅留下的保温杯,像一个沉默的幽灵,盘踞在苏清璇的心头和林默的办公桌上。那上面磨损的小熊贴纸,是林默年少笨拙心意的证明,此刻却成了讽刺的图腾,无声地提醒着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苏清璇发现自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用纯粹的冰冷去屏蔽一切。姐姐决绝的远行、林默撞入怀中时那熟悉的须后水气味、还有胃里偶尔因那碗粥而泛起的暖意……都在她坚冰般的心房上凿出了细微的裂缝。这份莫名的烦躁和空落感,如同藤蔓缠绕,让她在深夜的公寓里坐立难安。胃部熟悉的隐痛再次袭来,她烦躁地丢开平板电脑,目光掠过玄关——那个银色的旧饭盒静静立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她猛地别开脸,抓起一件随手搭在椅背上的米色经典款风衣披上,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她需要冰冷的空气,需要远离这令人窒息的回忆旋涡。
夜色浓稠,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氤氲着初秋的寒意。林默的车就停在街角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引擎早已熄灭,车窗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坐在驾驶座上,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眉宇间的疲惫与挣扎。副驾驶座上,一个精致的纸袋里装着最新款的进口特效胃药,还有一张他特意请教了老中医后手写的养胃食谱,字迹工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上一次“送温暖”演变成的“撞坏事故”让他心有余悸,他发誓这次放下就走,绝不逗留,绝不再给她添堵,也……绝不再让自己陷入那种狼狈又心悸的境地。他掐灭烟蒂,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推开车门。
就在他拿着纸袋,刚跨出车门,脚步踏上人行道冰冷的方砖时,对面那栋高级公寓的玻璃单元门,“咔哒”一声轻响,向内滑开了。
一个身影裹在米色的长款风衣里走了出来。风衣的剪裁是利落的h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后,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这个身影,这个穿着风格……瞬间击中了林默疲惫的神经!这分明是苏清雅最标志性的打扮!无数个黄昏,苏清雅穿着类似的风衣,抱着教案从大学里走出来,笑容温婉地向他招手;无数个夜晚,她也是这样裹着风衣,在路灯下等他……对苏清雅的担忧、连日高强度工作透支的精力、以及这夜色下模糊的轮廓,让林默的大脑瞬间短路,一个深埋心底、此刻却最不该出现的名字,未经任何思考,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与恍惚,脱口而出:
“清雅?”
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那个身影猛地顿住,仿佛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路灯苍白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那昳丽的眉眼,挺翘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每一处线条都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冷艳。不是苏清雅温润如玉的柔和,而是苏清璇独有的、带着锋芒与距离感的锐利!
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清璇脸上的那一丝因胃痛和烦躁带来的苍白,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近乎惨白的震惊。那双总是盛满冰霜或锐利的眼眸,此刻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林默那张写满错愕与懊悔的脸。震惊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便被一股汹涌而至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彻底吞噬!
“林默!”
她的声音不再是惯常的清冷或嘲讽,而是像被砂纸狠狠磨过,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狠狠地穿透了夜的寂静,直刺林默的耳膜!她像一头发怒的雌豹,几步就冲到了林默面前,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你看着我,”苏清璇的声音在颤抖,是愤怒到极致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渣,“喊她的名字?!”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慌和懊悔席卷了他:“清璇!我…我不是…刚才太暗了,你穿着这衣服,我一时……”他语无伦次地解释,试图抓住她冰冷的手腕,却被她猛地甩开,力道之大,让他踉跄了一下。
“衣服?!”苏清璇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最恶毒的谎言,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但这红,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被彻底点燃的、焚烧理智的屈辱和愤怒!“林默!你当我是傻子吗?!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在你眼里,我和她,就只是一件衣服就能混淆的存在吗?!”
她逼近一步,近得林默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因愤怒而布满的血丝,能感受到她身体因激动而发出的细微颤抖。那股熟悉的冷香此刻也变得咄咄逼人,像无数根细针扎着他的皮肤。
“你果然……果然还是想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是不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碎的哭腔,泪水终于冲破了她强行构筑的堤坝,汹涌而出,瞬间爬满了她苍白的脸颊。“她走了,你魂不守舍!你跑去机场!你对着她的旧杯子发呆!现在,你看着我这张脸……”她猛地抬手,指尖狠狠戳向自己的脸颊,力道之大,白皙的皮肤上立刻留下了一道红痕,“你喊的却是她的名字!!”
滚烫的泪珠不断砸落,混着她绝望的控诉:“林默!你告诉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她死死地抓住林默胸前的衣襟,像是要抓住一个答案,又像是要将他撕碎,“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这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这句积压很久的质问,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林默的心脏,也彻底撕裂了他们之间所有残存的、小心翼翼维持的体面与可能。苏清璇眼中的痛苦、愤怒、被欺骗被当作替代品的巨大屈辱,如同汹涌的岩浆,几乎要将林默吞噬。他张着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铅块堵住,看着眼前这张泪流满面、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却又无比熟悉深爱的脸庞,他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解释、所有的辩白,在如此赤裸的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虚伪、那么……可笑。
林默的沉默,如同一桶滚油,彻底浇灭了苏清璇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那滔天的怒火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自嘲。她抓着他衣襟的手,无力地松开。
泪水依旧在无声地滑落,但她的声音却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尖锐到极致的嘲讽:“呵……说不出来?还是不敢说?”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神空洞地扫过林默手中那个碍眼的、装着胃药的纸袋,仿佛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林默……”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真正分清过我们姐妹俩?”她微微歪着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林默灵魂深处,“是不是……在你的潜意识里……”她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无比凄凉又充满恶意的弧度,那呼之欲出的下半句,带着巨大的羞辱和毁灭性,如同毒蛇吐信:
“你潜意识里,一直希望……都希望我们姐妹俩都……” 她深吸一口气,那难以启齿的字眼在她唇齿间翻滚,带着刻骨的怨毒和自毁般的疯狂,“都围着你转?!甚至……都满足你左拥右抱的幻想?!‘双飞’是不是?!”
“轰——!”
这两个字,像两颗重磅炸弹,在林默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瞬间脸色煞白如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又瞬间冻结!一股强烈的、被侮辱被亵渎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让他几欲作呕!他从未、从未有过如此肮脏不堪的念头!对苏清雅,那是亲人般的敬重和愧疚;对苏清璇……那是他刻骨铭心的爱恋和痛苦!这指控,不仅侮辱了他,更侮辱了她们姐妹,侮辱了那段他曾视若珍宝的感情!
“清璇!你住口!!”林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和痛苦,厉声喝道。他想上前抓住她,想堵住她那张吐出恶毒话语的嘴。
然而,已经太迟了。
苏清璇在吼出那最后两个字的瞬间,自己也被那巨大的羞耻感和毁灭欲击垮了。她看着林默那震惊、痛苦、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愤怒眼神,像是被自己亲手点燃的火焰灼伤。她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眼中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自我厌弃。
她不再看林默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凌迟。她猛地转身,那件象征着姐姐、也引发了这场滔天巨祸的米色风衣下摆,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决绝而凄凉的弧线。她用尽全身力气冲向公寓楼门,刷卡、推门、冲进去,动作快得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
“砰——!!!”
沉重的玻璃单元门在她身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狠狠合拢!那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久久回荡,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闸门,将门外的林默和他手中那份未能送出、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关心”,连同他所有的解释、痛苦和爱意,彻底地、无情地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林默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冰原上的雕塑。手里那个精致的纸袋,被他无意识的手指攥得彻底变形,坚硬的药盒棱角深深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苏清璇最后那充满羞辱和毁灭的质问——“双飞”,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疯狂地、反复地回响,每一次回响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他的神经。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他感觉不到冷,只感觉到一种灭顶的恐慌和冰冷,正从心脏深处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将他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