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的缔结,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注入了一丝柔和的韧性,让队伍残存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不仅仅是一份利益的联盟,更像是在这充满杀戮与背叛的旅途中,意外寻觅到的一处可供短暂停靠的温暖港湾。陈远肩头的责任愈发沉重,却也似乎有了更具体的、值得守护的轮廓。
在有莘氏又休整了一日后,队伍的状态明显好转。伤员的伤势趋于稳定,众人的体力也恢复了大半。携带的干粮和草药已由有莘氏备齐,甚至比他们预期的还要充足一些。青叶默默地将几卷她亲手织就的、格外细密柔软的麻布塞进了陈远的行囊,没有多言,只是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与嘱托。
离别在即。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陈远一行人已整顿完毕,准备踏上最后的归程。
“远巫首,此去阳城,务必珍重。” 有莘氏族老亲自送到寨门,言辞恳切,“青叶在此,你无需挂虑。待你安定,信使一到,我部即刻送她前往。”
“多谢族老。” 陈远郑重行礼,“此番恩情,远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回报。”
他的目光越过族老,与站在人群前方的青叶短暂交汇。她穿着那身淡蓝色的麻布裙,如同初绽的蓝铃花,在晨曦中静静伫立。没有哭泣,没有言语,只是用力地、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陈远对她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转身,带队离开。不再回头。
有了充足的补给和明确的路线,接下来的行程顺利了许多。他们沿着洛水支流东岸南下,避开可能仍有流寇出没的区域,专走猎人小径和较为开阔的塬上。陈远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斥候前出,队伍行进有序。但与之前亡命奔逃时的惶然不同,此刻的队伍多了一份沉稳,一种有了根基和盼头后的笃定。
途中,他们经过了几处被洪水不同程度摧毁又正在艰难恢复的小型聚落。断壁残垣间,幸存的人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正在用最原始的工具清理淤泥,试图重新播种,但缺乏有效的方法和组织,效率低下,前景黯淡。
陈远没有停留施舍,他知道那点干粮对于整个灾情而言是杯水车薪。但他让队伍放慢速度,他自己则走到田埂边,仔细观察着那些幸存者笨拙而低效的劳作方式。
他看到有人用简陋的木耒费力地翻着极浅的土层;看到有人将珍贵的种子随意撒在板结的土地上;看到引水的沟渠因为规划不当而再次被淤泥堵塞……
一种源自后世知识、深植于血脉中对土地与丰收的渴望,在他心中涌动。他停下脚步,对跟在身边的仲和几名卫士说道:
“你们看,他们这样耕种,即便种子发芽,收成恐怕也寥寥无几。”
仲看着那些劳作的农人,挠了挠头:“先生,种地不都是这样吗?看天吃饭。”
“看天吃饭没错,但人也并非无能为力。” 陈远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又指了指那些工具和土地,“土地需要深耕,才能让根扎得深,汲取更多养分。种子需要埋在一定深度,不能太浅,否则会被鸟雀啄食,也不能太深,否则无法破土。水流需要引导,不能任其泛滥或干涸……”
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他画出了曲辕犁的简化示意图,讲解如何利用牲畜或多人协作进行深耕;他讲解了垄作的概念,如何起垄排水保墒,便于管理和收割;他甚至提到了轮作和绿肥的粗浅原理,告诉他们在同一块土地上连续种植同一种作物会耗尽地力,需要轮换休养或种植豆类等作物恢复肥力。
他的讲解依旧围绕着最实际的问题——如何让有限的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如何让孱弱的族人活下去。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基于观察和实践的、简单却有效的改良方法。
卫士们,包括那个被严密看管、却也竖着耳朵听的黑齿部俘虏,都听得入了神。这些知识对于他们而言,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他们或许无法完全理解背后的原理,但那“深耕”、“起垄”、“轮作”等具体可行的办法,却像种子一样,落入了他们的心田。
“先生,这些法子……真的能多打粮食?” 一名出身农家的卫士忍不住问道,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若操作得当,不敢说倍增,但提升三五成收成,应当不难。” 陈远肯定地点点头。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哪怕是提升一两成的产量,也足以挽救无数生命。
他站起身,看着那片在苦难中挣扎的土地和人群,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不仅仅是对身边的部下,也是对这片土地上所有求生者言说: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此乃天地循环之理。洪水虽猛,毁得了家园,却毁不了土地。只要人还在,懂得如何顺应天时,善用地方,精心伺候,土地必不负人。今日播下一粒种,精心照料,来日方能收获一捧粟。生存之道,在于劳作,在于积累,在于一代代的传承与改进,而非仅仅依赖于狩猎与掠夺。”
这是他第二次“布道”,主题是“生存与希望”。他将农业生产的规律,上升到一种朴素的生存哲学,强调了人的能动性、劳动的尊严和长远规划的重要性。这与他之前强调的“团结”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他试图灌输给这支队伍,乃至未来可能影响更多人的核心观念。
队伍再次启程。但这一次,许多人心中都装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们不再仅仅是一支寻求归家的残兵,他们的首领,似乎正在将他们引向一条更具建设性、也更充满希望的道路。
几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阳城外围最后一个军事哨卡。当哨卡的守军看到这支如同从血与火中淬炼出来、虽然疲惫却眼神锐利、装备着明显经过恶战的青铜武器的队伍,尤其是验明那半块属于姒庚的腰牌后,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飞马向王都通报。
站在哨卡的高处,已经能够清晰地望见远处地平线上,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夯土城墙高耸的阳城轮廓。
夕阳的余晖将城墙染成一片金红,壮丽而肃穆。
陈远凝视着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城,心中波澜起伏。那里有赏识他才华的太宰,也有欲置他于死地的未知“贵人”;有金工坊未竟的冶炼研究,也有等待他回去复命、可能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摸了摸怀中青叶赠予的细麻布,那柔软的触感带来一丝慰藉。又看了看身边这些历经生死、如今对他唯命是从的部下,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我们到了。” 他轻声说道。
是的,他们回来了。带着满身的伤痕,带着同伴未寒的尸骨,也带着从死亡边缘挣扎出的坚韧,以及……悄然播下的,关于团结、关于生存、关于春华秋实的微弱火种。
阳城的大门即将再次为他敞开,但这一次,他不再是最初那个懵懂、只想隐藏自身的穿越者了。
春耕已过,能否迎来秋收,尚未可知。但种子既已播下,便有了期待收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