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伸、凝固。陈远蜷缩在深层密室的黑暗中,透过那细微的观察孔,心脏如同被困的野兽,疯狂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尚未平复的痛楚。
他屏住呼吸,连吞咽口水的微小动作都强行抑制,生怕那一点声响会打破外面的寂静,招致灭顶之灾。
门轴转动的声音如同钝刀刮过骨骼,缓慢而清晰。一道狭长的、被门外微弱天光映照出的影子,先于人影投射在仓房内布满尘土的地面上。那影子被拉得很长,变形,模糊,但依稀能分辨出人形,动作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谨慎,甚至可以说是鬼祟。
不是大队人马,似乎只有一人。
这稍微减轻了陈远立刻被发现的恐惧,但疑虑和警惕却飙升到了顶点。
来人并未立刻踏入,而是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似乎在侧耳倾听仓房内的动静。只有夜风穿过破败屋顶缝隙的呜咽,以及陈远自己那被无限放大的、擂鼓般的心跳声。
终于,那道身影动了。他(从影子上看,体型轮廓像男性)小心翼翼地侧身挤进门缝,动作轻巧得如同狸猫,随即反手轻轻地将门扉掩上,并未完全闭合,留出了一条可供紧急逃离的缝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示出对环境的熟悉和某种深入骨髓的戒备。
仓房内光线极其昏暗,仅靠星月从破洞漏下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来人的轮廓。他穿着一身深色的、看似普通的麻布短褐,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佝偂,仿佛常年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他站在那里,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猎犬,缓缓扫视着仓房内部。
陈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那搜寻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一寸寸地掠过堆积的杂物、地面的尘土,最终……定格在了暗格被破开的位置!
那里,散落的泥土、被挪开的木板,在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形成了一个显眼的、无法忽视的混乱区域。
来人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停顿了足有几个呼吸的时间,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看错。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向那个方向靠近。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那里似乎佩戴着什么东西——是短刃?还是工具?
距离在缩短。五步,四步,三步……
陈远甚至能听到对方因为紧张而略微加重的呼吸声。
就在来人即将走到暗格边缘,俯身查看的瞬间,陈远做出了决定。他不能一直被动地躲藏下去。外面只有一人,这是他了解现状、获取信息,甚至是寻求帮助的唯一机会。风险巨大,但他必须赌一把。赌这个人,是友非敌。
他凝聚起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用干涩沙哑、如同两片砂纸摩擦的喉咙,对着观察孔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吐出一个名字:
“……副手?”
这两个字,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声掩盖,但在死寂的仓房内,却如同惊雷炸响!
那靠近的身影猛地一颤,如同被闪电击中般僵在原地!按在腰间的手瞬间握紧,身体骤然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堆看似无用的杂物。他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混杂着恐惧和狂喜的复杂情绪。
“谁?!”一个同样沙哑、却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响起,充满了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期盼。“谁在那里?!”
这个声音……虽然比记忆中苍老、疲惫了许多,但陈远认出来了!是副手!真的是他!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陈远心头的冰封,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眼眶的酸涩。他还活着!他还在!五年了,他竟然真的还守在这里!
“是……我。”陈远再次开口,声音依旧虚弱,但多了几分确定。
副手像是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到那堆杂物前,双手颤抖着,却异常精准地找到了那个隐蔽的入口盖板。他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耳朵紧紧贴在上面,用带着哭腔的、近乎梦呓般的声音确认:“巫……巫首?真……真的是您?您……您回来了?!”
“是我。”陈远重复道,感受着对方声音里那份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热切与忠诚,“帮我……打开。”
副手不再犹豫,他手忙脚乱,却又小心翼翼地将盖板挪开。当密室入口暴露,借着那稍微明亮一点的光线,他看到蜷缩在茅草上,那个形销骨立、面色苍白如鬼、胡须头发纠缠如同野人,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熟悉光芒的身影时,这个断了一臂、在五年守望中变得沉默坚韧的汉子,再也抑制不住。
泪水瞬间涌出,顺着他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入口旁,独臂伸出,似乎想触碰陈远,又怕这只是个易碎的幻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起来……先帮我出去。”陈远虚弱地命令道,他现在急需离开这个逼仄的空间,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了解这五年的一切。
副手猛地回过神,用袖子狠狠擦去眼泪,独臂用力,小心翼翼地协助陈远从密室里爬出来。接触到仓房内相对“开阔”的空间,陈远几乎再次软倒在地,全靠副手用他坚实的独臂勉强搀扶住。
“水……还有吃的吗?”陈远喘息着问道,他现在顾不得叙旧,生存是第一要务。
“有!有!”副手连声应道,搀扶着陈远,让他靠坐在一堆相对干净、稳固的杂物旁,然后迅速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皮囊和一个用干净麻布包裹的小包。“属下每晚都会带些清水和饼子过来,想着……想着万一……”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这五年来,他每晚都来,或许就是在等待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万一”。
陈远接过皮囊,贪婪地喝了几大口清水,干涸的喉咙和身体如同久旱逢甘霖。然后又接过那块看起来粗糙、但此刻无异于珍馐的麦饼,费力地撕咬、咀嚼起来。食物和清水下肚,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意开始从胃部向四肢百骸扩散,驱散了些许寒冷和虚弱。
副手跪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陈远,眼神里的激动仍未褪去,但已经多了几分冷静和关切。他注意到陈远身上单薄潮湿的麻衣,立刻脱下自己外层的、略显破旧但干燥厚实的麻布外袍,小心翼翼地披在陈远身上。
“巫首,您……您感觉怎么样?睡了多久?怎么会……”副手有无数的问题,但看到陈远依旧苍白疲惫的脸色,又强行咽了回去,“您先歇着,别急着说话。”
陈远摆了摆手,吞下最后一口饼子,感受着体力一丝丝的恢复。“无妨。告诉我,过去了多久?”这是他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之一。
“五年。”副手的回答清晰而肯定,带着岁月沉淀下的重量,“自您在那旧陶窑‘离去’,整整五年了。”
五年……陈远心中默念。果然,这一次沉睡的时间,比他预感的还要长。细胞重置带来的“年轻化”感觉确实比上一次更明显,但随之而来的虚弱期和时间的流逝,也同样惊人。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陈远的声音低沉,“工师亶?太宰?公子奭?还有……仲和石腿呢?他们可还安好?”他一连问出几个关键问题,目光紧紧盯着副手。
副手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幻了一下,激动稍褪,沉郁之色浮了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汇报这五年的物是人非。
“工师亶,他还在金工坊,位置坐得更稳了。您‘去’后,他起初还有些疑神疑鬼,派人暗中查探过几次,但都被属下和仲设法应付了过去。时间久了,他也便当真了,只当您是真正死于意外。如今,他怕是早已将您忘得一干二净。”
“太宰……”副手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三年前,一场大病,没能熬过去。据说死前颇为痛苦,他那一系的势力也树倒猢狲散,被其他几位公子和大臣瓜分殆尽。”
陈远目光微闪。那个老谋深算、曾让他倍感压力的权臣,竟然就这样落幕了。权力的游戏,从来残酷。
“公子奭呢?”陈远追问,这位曾对他表现出兴趣的公子,其动向至关重要。
副手摇了摇头:“太宰倒台后,公子奭似乎也受到了牵连和打压,势力大不如前。他如今行事更加低调,很少再过问工坊这类具体事务。关于您的‘死’,他那边从未有过任何特别的表示,想必也早已不在意了。”
曾经的波澜,在五年的时光冲刷下,已然平息。他陈远,这个曾短暂掀起些许涟漪的名字,在阳城的权力格局中,早已被彻底遗忘。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但也带来一种莫名的怅惘。
“那……仲和石腿?”陈远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两个人。
提到他们,副手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温度的笑意:“他们都好。仲按照您的吩咐,一直在金工坊做杂役,他机灵肯干,如今虽未晋升,但也站稳了脚跟,能接触到不少消息。石腿……”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感慨,“他一直守着属下,守着这个小院。白天做些零活,晚上就和属下一起轮值。他话少,但心里都明白。刚才属下出来,就是他留在院里警戒。”
都还在!他们都还在!这份在漫长时光和严峻环境下未曾褪色的忠诚,让陈远冰冷的心底终于涌起了切实的暖意。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这五年……辛苦你们了。”陈远看着副手空荡荡的袖管和那双布满老茧、刻满风霜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副手摇了摇头,独臂紧紧握拳:“能等到巫首归来,一切辛苦都值得!”
陈远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五年的信息。权力的更迭,故人的零落,追随者的坚守……一切都与他沉睡前大不相同,却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过去之人”,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幽魂。
“青叶……和有莘氏,有消息吗?”他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副手的神色黯淡了一下,低声道:“青叶姑娘……在您‘去’后第二年,遵从族中的安排,嫁给了邻近一个部落首领的儿子。据说……生活还算安稳。有莘氏那边,这几年还算平静,织母依旧掌管着部落事务。”
陈远闭上了眼睛,胸口一阵沉闷的刺痛,如同被无形的拳头击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那跨越了五年时光的离别之痛,依旧清晰而锐利。她有了新的生活,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只是那份曾经炽热的情感,终究被时光的长河冲刷得变了模样,只留下心底一道淡淡的、永恒的刻痕。
物是人非。
这四个字,此刻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重新睁开眼,眼底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清明。过去的,终究过去了。他活着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他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时代,以及他那依旧看不到尽头的、与沉睡相伴的永恒宿命。
“带我回去,”陈远对副手说道,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我需要彻底清洗,需要真正的食物,需要知道这五年来,阳城,乃至整个天下,发生的所有事情。”
“是!巫首!”副手精神一振,独臂用力,小心翼翼地搀扶起陈远。
两人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承载了五年守望与一场生死奇迹的破败仓房,融入外面更深沉的夜色之中。
身后,是过去的坟墓。
前方,是迷雾笼罩的未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但他此刻,连流泪的资格和力气都已失去。唯有前行,在这看似熟悉却又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再次挣扎求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