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邑营建的纷扰尚未平息,一场关乎当下生计的危机,又将陈远推向了风口浪尖。时值晚秋,本该是秋高气爽、利于谷物最后灌浆与晾晒储存的时节,亳城及其周边区域,却接连数日被反常的厚重阴云笼罩,空气潮湿闷热,雨水欲降未降。
这不仅影响了农事,更让即将大规模展开的、需要干燥天气的新邑土木工程蒙上了一层阴影。
民以食为天,工以时为基。连绵的阴雨威胁,让整个亳城都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首领主壬下令,命贞人集团举行专门的“雨卜”,询问天意,这连绵阴云究竟是否会化作连绵秋雨,又会持续多久。
雨卜,在商族占卜体系中,属于“天象卜”的重要分支,极其考验贞人对气象规律(他们称之为“天意”)的把握与解读能力。此次雨卜,由大巫亲自主持,地点依旧在庄严肃穆的宗庙。除了核心贞人,几位负责农事和工程的族老、官吏也被特许在场旁听,气氛比之王命刻辞,更多了几分迫在眉睫的凝重。
大巫选用的是数块精心挑选的龟甲。仪式之后,他分别就“是否降雨”、“雨势大小”、“持续时间”等几个关键问题,逐一灼卜。
“嗤——卜!”
“嗤——卜!”
……
清脆的“卜”声接连响起,伴随着袅袅青烟,一块块龟甲上绽开出代表天意的兆纹。所有人的心都随着那一声声脆响而揪紧。
陈远凝神观察着每一块龟甲。关于“是否降雨”的卜骨,兆纹主干湿润绵长,旁支如垂露,是典型的“有雨”之兆,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异议。关键在于后续的解读。
关于“雨势”的卜骨,兆纹显得较为平和,主干虽显水意,却无狂暴肆虐之象,支纹细密但不算凌乱。大巫审视后,解读为:“雨势中和,非狂暴之霖。”这让大家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到了最为关键的“持续时间”卜骨时,出现的兆纹却让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这块龟甲上的裂纹极为奇特,主干断续绵绵,似连非连,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多次阻隔,支纹更是琐碎繁杂,如同乱麻,交织在主干周围,难以理清头绪。更令人不安的是,在代表“时辰”或“日期”的符号区域附近,裂纹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如同云雾般弥漫扩散的形态。
这显然不是一个吉兆,但也绝非简单的“久雨”或“骤停”可以概括。其内涵的模糊性与矛盾性,让解读变得异常困难。
大巫沉默地观察了许久,手指在那些断续绵延、琐碎交织的裂纹上反复描摹,眉头紧锁。连他都感到了棘手。
“此兆……”大巫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主纹断续,示天意难测,雨事反复。支纹琐碎弥漫,恐非一日之功可止。然其势不猛,或非连绵不绝之涝,更像是……阴晴不定,雨歇无常之象。”他给出了一个相对保守且留有充分余地的解读:雨水会断断续续,持续时间难以精准判定,但大概率不会形成毁灭性的涝灾。
这个解读,虽然未能给出明确的时间表,但至少安抚了部分关于大涝的恐惧。然而,它对于急需明确天气以安排工程进度和粮食抢收的实务官员来说,显然不够“解渴”。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族老们面露难色之际,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恭敬与自信:
“大巫明鉴。然弟子细观此兆,以为或有另一解。”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贞人韦。他越众而出,对着大巫和主壬躬身一礼,然后指着那块关于“持续时间”的龟甲,侃侃而谈:
“大巫以‘断续’、‘琐碎’解之,自是稳妥。然弟子观此兆,其主干虽断续,然每一‘断’处,皆有新生细纹承接,看似阻隔,实为‘更替’。而支纹虽琐碎弥漫,却皆指向‘时辰’区域之外,如同云开雾散之势。依弟子愚见,此兆或许并非预示阴雨连绵,而是昭示:此次雨事,虽有反复,然每次雨歇时间将渐次延长,整体趋势将于三五日内,由雨转阴,再由阴转晴!此乃天意示我,虽有小小波折,然无碍大局,只需稍作忍耐,静待云开!”
韦的解读,与大巫的保守模糊截然相反,他给出了一个明确、乐观且具体的时间预测——三五日内转晴!这对于焦躁的众人而言,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几位负责工程的官吏更是面露喜色。
陈远心中却是一沉。他仔细审视着那块龟甲上的兆纹,韦的解读听起来似乎能自圆其说,将“断续”解释为“雨歇更替”,将“琐碎弥漫”解释为“云散之势”。但陈远凭借其更敏锐的观察力和对兆纹规律的深入理解,总觉得韦的解读过于牵强,甚至有些……刻意迎合当前急于得到好消息的心理。那些“断续”的节点,更像是受阻而非更替;那些“琐碎弥漫”的支纹,其指向性也并非那么明确地“向外”,反而更像是一种无方向的淤积。
这更像是一场基于立场而非事实的解读。韦出身与工程利益相关的家族,他自然希望天气尽快好转,不影响工程进度和他背后势力的利益。
大巫听完韦的解读,未置可否,只是将目光再次投向龟甲,陷入更深的沉默。他似乎也在权衡。
“韦师兄此言,未免过于乐观了吧?”
就在众人倾向于接受韦的解读时,陈远清冷的声音响起。他不得不出声了。若按照韦的预测,族内放松警惕,万一雨水持续,甚至加剧,导致已收割的谷物霉变或工程地基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而根据他的观察和判断,雨水持续的可能性,远大于迅速转晴。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陈远身上。韦更是猛地转头,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冷笑道:“石针师弟有何高见?莫非质疑为兄的解读,还是质疑大巫的判断?”
他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挑战权威的层面。
陈远没有被他吓住,上前一步,先是对大巫和主壬行了一礼,然后才平静地看向韦和众人:“石针不敢质疑大巫与师兄。只是观兆需谨慎,尤其关乎民生大事。师兄将‘断续’解为‘雨歇更替’,固然是一种可能。然,此兆主干‘断续’之处,纹路晦涩低沉,更似淤塞不通之象,而非顺畅更替。且支纹弥漫,笼罩‘时辰’区域,其‘势’并非明确向外消散,反而更似向内聚拢纠缠,示天意……仍在犹豫积聚,并未有迅速消散之兆。”
他指着龟甲上几个关键的细节,一一反驳了韦的乐观论调,然后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依石针浅见,此兆仍主‘雨事未已’,恐非三五日可停。或需七八日,乃至更久,待天意积聚已足,方有转机。期间,雨势或有间歇,然整体阴雨之势,恐难逆转。”
七八日乃至更久!这与韦的三五日转晴,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宗庙内一片哗然。两位贞人,对同一兆象,给出了截然相反、且都看似有理有据的解读!这在该族重大的雨卜中,是极其罕见的情况。
韦气得脸色发青,指着陈远:“你……你分明是危言耸听!动摇人心!”
陈远依旧平静:“石针只是据兆直言,不敢有半分隐瞒。天意难测,正因如此,才需我等贞人格物致知,审慎辨析,而非……一味求吉避凶。”
最后一句,隐隐点破了韦可能存在的私心。
场面彻底僵住。大巫的目光在陈远和韦之间来回扫视,又再次落在那块引发争议的龟甲上,久久不语。首领主壬的眉头也紧紧皱起,显然,两位贞人的争执让他也陷入了两难。
最终,大巫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决断:“兆象纷繁,各执一词,皆有其理。天意幽微,确非人力可尽窥。此次雨事,便依石针‘谨慎’之解,做好阴雨连绵之备。农事需加紧抢收晾晒,工程暂缓动土,以待天时。同时,亦需心存希望,或如韦所言,天有不测之转机。”
他采取了折中之策,但在实际行动上,偏向了陈远更保守、也更稳妥的判断。这无疑是对陈远解读能力的一次肯定,也是对韦过于乐观解读的隐性否定。
韦脸色铁青,狠狠地瞪了陈远一眼,不再说话。
雨卜之争,以陈远的“险胜”告终。但陈远心中并无喜悦,只有沉重。他知道,自己与韦,乃至其背后的势力,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而他凭借的,并非什么神通,仅仅是更细致的观察、更冷静的分析,以及一份不愿因误判而贻害百姓的责任心。
走出宗庙,天空依旧阴沉。陈远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这场雨,不仅考验着亳城的应对,更考验着他在这暗流汹涌的权力场中,能否继续秉持本心,寻得一线生机。而那枚陶片,在方才激烈的争论中,似乎也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如同风雨欲来般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