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内,时间失去了意义。
水珠从洞顶裂隙渗出,凝聚,坠落,在石洼中溅起微不可闻的声响。第一滴与第二滴之间,可能隔着一整个雨季;第十滴与第十一滴之间,或许已是一年寒暑。
陈远躺在石台上,身体覆盖着一层极薄的尘埃。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不存在,胸腔的起伏间隔长得令人窒息——若有人在旁观察,需要屏息凝神注视半个时辰,才能勉强捕捉到那微不可察的一次扩张与收缩。心跳缓慢如冬眠的龟,血液近乎停滞,体温与周围岩石相差无几。
沉睡进入第二年春末时,他的身体出现了第一次微小的吞咽反射。
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幅度轻微得如同微风拂过沙粒。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一道缝隙,又缓缓闭合。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是身体本能对极度脱水的微弱反应。
洞内寂静如故,无人回应。
石台旁的陶罐沉默伫立,罐口密封的泥封完好无损。那些浓缩的谷粉肉糜和清水,静静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取用。
沉睡进入第三年盛夏,一场罕见的暴雨持续了七日。
山谷溪流暴涨,浑浊的河水涌入较低的洞口,在石墙外积聚成浅滩。水流从石墙缝隙渗入,缓缓漫过洞底,最高时距离石台底部仅剩三寸。水汽弥漫,洞壁凝结出水珠,陈远身下的鹿皮和麻布吸收了潮气,变得沉重。
第七日黄昏,雨势骤停,积水缓缓退去。
洞内重归干燥的过程持续了月余。在此期间,陈远裸露在衣物外的皮肤——脸颊、手背——因长期潮湿出现了轻微的红斑与脱皮。这是沉睡中的身体对外界刺激仅存的、迟钝的反应。若他清醒,这足以引起感染发烧;但在这种深度休眠中,异常的细胞代谢以极缓慢的速度修复着损伤,红斑在两个月后渐渐消退,脱皮处生出几乎看不见的新嫩皮肤。
沉睡进入第五年深秋,岩洞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条碗口粗的蟒蛇顺着岩壁游下,从洞顶一道较宽的裂隙钻入。它在洞内逡巡,信子吞吐,感知着温度与气味。它滑过石墙,爬上石台,冰凉滑腻的身躯从陈远身上缓缓碾过。
在陈远左臂处,蟒蛇停顿了片刻。那里,陈远紧握黑色石子的左手已经松开,石子滚落至身侧,但掌心仍残留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微弱气息。蟒蛇昂起头,犹豫着,最终还是缓缓退开,游下石台,从另一道缝隙钻出,消失在洞外的山林中。
驱虫草药的效力经年不散,但更让野兽退避的,或许是陈远身体本身散发出的那种介于生死之间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沉睡进入第七年寒冬,异常严寒。
洞外山谷积雪深达数尺,洞内温度骤降,岩壁上凝结出薄霜。陈远的体温随之进一步下降,几与环境同温。他的新陈代谢降到前所未有的低点,这一次吞咽反射的间隔,延长到了整整十三个月。
就在这个冬天,他左手边那枚黑色石子,在持续七年的绝对黑暗中,第二次泛起了幽光。
不是肉眼可见的光芒,而是一种更微妙的存在感变化。若有人能触摸,会觉得石子表面温度略微升高;若有人能“感知”,会察觉到石子内部某种极低频的脉动,与陈远几乎停滞的心跳,产生了难以解释的微弱共振。
共振持续了三夜,在第四日黎明前消失。
石子恢复冰冷沉寂。
第八年,春。
洞顶一道原本细微的裂隙,在八年寒暑交替、水流侵蚀下,悄然扩大了半分。一株顽强的蕨类植物种子随风落入,在裂隙中扎根,生出两片指甲盖大小的嫩绿叶片。
这是八年来,岩洞内第一次出现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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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世界,光阴如梭,人事全非。
陈远“下葬”后的第一年,亳城还在消化他的离去。
医署在阿蘅的主持下勉强维持,但失去了陈远的创新与威望,前来求诊的贵族明显减少。韦趁机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将几个原本属于医署的采药区域划归自己名下,又拉拢了医署中两名意志不坚的学徒。阿蘅默默忍受,只求保住医署基本运转,能为平民百姓治病。
辛在亘身边更加沉默寡言。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刻字与记录中,技艺日益精湛,甚至开始协助亘整理一些古老的骨册。亘对他颇为看重,但老贞人的身体明显每况愈下,春秋时节咳嗽不止,视力也衰退得厉害。
厉在城外耕种那一小片田地,农闲时进山“采药”,实则在暗中活动。他逐渐建立起一个极其隐秘的关系网:两个对韦不满的低级贞人、一个曾在陈远手下当过差的老军卒、两个市井中消息灵通的贩夫。通过这些渠道,他收集着韦与某些贵族往来过密的证据:某次祭祀中韦刻意曲解卜辞以迎合贵族私欲;某批本该充公的贡品被韦暗中截留;韦的侄子强占平民田产,韦利用贞人身份为其遮掩……
这些信息,厉没有记录在任何实物上,只死死记在脑中。他等待着,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狼。
这一年秋,黄河中游发生局部水患,亳城虽未受直接影响,但粮价波动,人心浮动。主壬主持祭祀求河神息怒,韦担任主祭之一。祭祀后三日,天降大雨,水患缓解,韦的声望借此提升。
第二年,变故迭生。
春耕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霜冻摧毁了亳城周边大半麦苗。饥荒的阴影笼罩,城中开始出现盗抢事件。主壬下令开仓放粮,并命贞人舍测算天时,安排补种。
正是在这次测算中,亘与韦产生了严重分歧。
亘依据陈远早年留下的部分观测笔记和对星象的解读,认为未来两月仍有寒流风险,建议种植生长周期较短、更耐寒的黍米。韦则引用另一套古籍记载,断言霜冻期已过,当补种麦粟,以求高产。
主壬最终采纳了韦的建议。
结果补种后第二十日,又是一场晚霜,新苗冻死大半。饥荒加剧,民怨渐起。亘在贞人舍会议上直言韦的测算有误,韦则反斥亘年老昏聩,拘泥于陈远那套“标新立异”的异说。两人争执不下,最终主壬虽未明确责罚韦,但韦的威信受损。
这场争执后,亘的身体急转直下。秋末,他在整理骨册时昏厥,卧床月余。辛日夜侍奉在侧,阿蘅也常来诊治,但亘的元气已伤。
第三年,亘去世。
老贞人的葬礼简单而庄重。他没有子嗣,辛以弟子身份主持丧仪。下葬那日,亳城飘着细雨,前来送行的除了贞人舍同僚,还有许多曾受过亘教诲或帮助的平民。厉站在人群最后,默默看着棺木入土。
亘的离去,意味着陈远在贞人舍最后一道保护屏障消失了。韦迅速行动,将几个关键职位换上自己人,并开始排挤与陈远、亘关系密切者。辛首当其冲,被调离核心的卜辞记录岗位,改去做整理废旧骨册的闲差。辛没有争辩,只是更加沉默地埋首于那些尘封的骨片之中。
阿蘅的处境也愈发艰难。韦指使手下,以“药材管理不善”“诊治有误”等借口,多次刁难医署。某次,一个韦暗中指使的地痞前来“求医”,服了阿蘅开的药后假装病重,闹得满城风雨。虽然后来查明是地痞自己服了别的毒草诬陷,但医署声誉已受重创。
厉暗中调查,发现地痞与韦的一个远房亲戚有往来。他没有立即发作,只是将这条线索深深记住。
这一年,主壬病重。商族内部,关于继承人的暗流开始涌动。主壬有数子,长子子示(主癸)性格宽厚但稍显懦弱,次子好武善战,三子精明擅权。各方势力开始站队,亳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不安。
第四年,主壬薨,子示继位,是为商王示(后世称主癸)。
新王登基,大赦天下,祭祀祖先。韦凭借多年经营和在新王继位过程中的暗中支持,地位不降反升,被任命为贞人舍的“大卜”之一,权柄更重。他开始公开打压异己,几个曾与陈远交好或对韦有过微词的贞人被边缘化。
辛被彻底调离贞人舍,派去管理城北的仓廪——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琐碎繁杂的职位。阿蘅的医署被削减了拨款,药材供应时常中断,她不得不带着学徒亲自进山采药,勉强维持。
厉的田地在那年夏天遭了虫灾,收成减半。他没有声张,反而更加低调。他开始利用“采药”的名义,频繁出入深山,一方面继续收集草药卖给城中药贩换取生活所需,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朝着北方,那个记忆已经模糊的方向张望。
他再也没有试图寻找,但那个方向,成了他心中一处隐秘的坐标。
第五年,子示的王位并不稳固。
黄河再度泛滥,冲毁下游数个部落的聚居地,难民涌入亳城周边。与此同时,西方和北方的方国部落趁商室内忧外患,时有侵扰。子示性格仁弱,应对乏力,商族内部对他的不满日渐滋生。
韦在这一年达到了权势的顶峰。他不仅掌控贞人舍的卜辞解释权,还通过联姻与几个实权贵族结盟,甚至开始插手部分军务。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强占民田、收受贿赂、在祭祀中肆意曲解“神意”为己牟利,许多人都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
阿蘅的医署在重重压力下,终于难以维持。这年冬天,一场瘟疫在难民聚集区爆发,阿蘅带着学徒日夜救治,但药材极度短缺。她求到韦面前,希望贞人舍能拨发些祭祀用的草药应急,却被韦以“祭祀之物,岂可轻动”为由拒绝。
最后是厉,动用了自己这些年暗中积攒的钱财和关系,从黑市高价购得一批草药,匿名送到医署。阿蘅收到药时,包裹里还有一张无字的木片。她握着木片,看着那些救命的药材,在寒冷的医署里泪流满面。
辛在仓廪任上,目睹了更多黑暗。掌管仓廪的上司与韦有勾结,经常虚报名目,克扣粮食,中饱私囊。送到难民手中的粮食,往往掺杂沙土霉变之物。辛默默记录下每一笔异常的出入,刻在私下准备的骨片上,藏匿起来。他变得更加消瘦阴郁,只有夜深人静时,取出陈远留下的笔记翻阅,眼中才有一丝微弱的光。
第六年,转机在绝望中悄然萌芽。
子示的次子,名为“天乙”的年轻王子开始崭露头角。此子英武果决,常随军出征,屡立战功,在军中颇有声望。他对父亲子示的软弱和朝廷的腐败日益不满,暗中结交有识之士,积蓄力量。
韦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位王子的威胁,开始在各种祭祀卜辞中,隐晦地暗示“次子过刚易折,非社稷之福”,试图打压天乙的威望。但天乙并不完全依赖贞人那套解释,他更相信手中的戈矛和士卒的忠诚。
厉通过那个老军卒的关系,隐约得知了王子天乙与韦之间的矛盾。他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收集韦的罪证,并留意天乙一派的动向。
阿蘅的医署在瘟疫结束后,得到了一些难民的自发拥护。虽然依旧清贫,但前来求诊的平民络绎不绝,她在民间的口碑反而建立起来。韦见打压效果有限,加之注意力更多转向与天乙的政治斗争,对医署的刁难暂时减少。
第七年,大旱。
自春至秋,滴雨未落。亳城周边的河流水位骤降,井水枯竭,田地龟裂。饥荒比往年更加严重,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子示王下令各地祭祀求雨,韦亲自主持了七场大型祭典,耗费钱粮无数,天空依旧烈日炎炎。
民间怨气沸腾,开始有流言指责贞人舍“通神不灵”,甚至暗中传言韦“触怒天神”。天乙王子趁势在军中发放自己封地的存粮,赈济士卒家属,威望更盛。
厉在这一年,终于等到了机会。
大旱导致仓廪空虚,辛所在的那个仓廪,上司勾结商人倒卖赈灾粮的事情终于捂不住了。一批本该发往灾区的粮食,在出库时被天乙王子派来的人当场截获,打开麻袋,里面全是沙土。仓官仓皇欲逃,被拿下。
严刑拷打之下,仓官供出了上线——正是韦的一个心腹管家。事涉韦,天乙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将证据秘密扣下。
厉得知此事后,知道时机将至。他通过那个老军卒,将自己这些年收集的、关于韦的种种罪证线索,以极其隐秘的方式,传递到了天乙王子信任的一位谋士手中。他没有署名,只留下一个简陋的、刻着商族玄鸟图腾与一道划痕的骨片——那道划痕,是陈远当年教他认字时,随手画下的标记。
第八年,春旱持续。
政治斗争到了关键时刻。天乙王子在朝堂上公开质疑韦主持的祭祀是否“诚心”,是否“有私”。韦则反唇相讥,暗示天乙“拥兵自重,不敬鬼神”。子示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三月,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传来:韦与北方某个方国首领秘密往来的信件被截获。信中,韦不仅收受了对方大量贿赂,还承诺在卜辞中“指引”商王勿要对该方国用兵。证据确凿,甚至有韦的亲笔印信。
此事是否与厉传递的线索有关,无人知晓。但天乙王子果断出手,以“通敌叛国、亵渎神职、贪墨害民”等数项大罪,要求严惩韦。
子示王在巨大压力下,终于下令逮捕韦。
韦倒台的速度比崛起时更快。树倒猢狲散,他的党羽纷纷被清算。贞人舍经历了一次大清洗,许多被韦打压排挤的人得到平反或起用。
辛因为曾暗中记录仓廪贪腐证据(虽然未及送出),加上亘弟子的身份,被重新召回贞人舍,授予实职。阿蘅的医署得到了官方正式承认和拨款,规模扩大。厉依旧沉默地耕种着他的田地,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韦被处以极刑的那天,亳城万人空巷。厉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个曾经权倾一时的大卜被押上刑台。韦在人群中扫视,目光经过厉时,似乎停顿了刹那,眼中闪过极度困惑与不甘——他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独眼护卫,究竟是如何参与到这场足以摧毁他的风暴中的?
厉面无表情,独眼如古井无波。
刀落,人头滚地。
持续八年的阴影,似乎随着韦的死亡而散去。但商王室内部的矛盾,子示王的软弱,天乙的强势,各方势力的博弈,依旧在暗流涌动。新的时代正在孕育,旧的秩序摇摇欲坠。
而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北方深山,那个被遗忘的岩洞里,石台上的陈远,在持续八年的漫长沉睡后,身体深处某个沉寂已久的开关,似乎被悄然触动。
第八年,夏至前夜。
洞顶那株蕨类植物已经长出了第四片叶子。
陈远右手的小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