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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的荣国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喜气笼罩着,连带着那亭台楼阁、抄手游廊间的日光,都显得格外温煦明媚起来。源头,便出自贾母的荣庆堂。老太太脸上整日夹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连平日里最贪嘴、多吃了两块点心的小丫鬟,也只是笑骂两句便罢,引得底下人纷纷猜测,究竟是怎样的喜事,能让老祖宗如此开怀。

这喜讯,如春风般,早已吹遍了府内各个角落——琏二奶奶王熙凤,被诊出了身孕,已足有两月了!

说起来,这事也带些偶然。凤姐儿管家,素来是个争强好胜、事必躬亲的性子,偌大一个荣国府,里里外外,人事繁杂,银钱往来,亲戚情面,哪一桩不要她耗费心神?近些时日,她只觉得身上懒懒的,食欲不振,见了往日爱吃的油腻腥膻便有些恶心,夜里也睡不踏实,白日里强打着精神料理事务,那原本明艳张扬的脸上,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憔悴来。

那日清晨,她照例来贾母处请安,回话时,贾母瞧着她就觉得不对劲,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说话间虽依旧利落,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精气神。贾母是过来人,心下起疑,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又问了问饮食起居,凤姐只推说近日事忙,有些累着了。贾母却不依,立刻命鸳鸯:“快去!拿我的名帖,请太医院的王太医过府一趟,给琏二奶奶仔细瞧瞧!”

凤姐本欲推辞,但见贾母神色坚决,且自己身上确实不快,便也由着了。王太医来得快,请脉之后,捻着胡须,沉吟片刻,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起身对着贾母拱手道:“恭喜老太君,贺喜老太君!琏二奶奶这是喜脉!依脉象看,已近两月,胎气初固,只是奶奶近日操劳过甚,略有耗损,须得好生静养,安胎为上。”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随即便是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

贾母先是愣住,随即喜得一把揽过凤姐,连声道:“我的儿!我的肉!这样大的喜事,你竟自个儿忍着不说!真真该打!”话是这么说,那语气里的疼爱和欢喜却满得快要溢出来。她又忙不迭地转向王太医,“王太医,快,快开几味上好的安胎补方,务必要求稳妥!需要什么药材,府里没有的,立刻叫人去外面寻!务必要让我这孙媳妇平平安安的!”

凤姐自己也懵了,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已悄然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巨大的惊喜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她脸上飞起红霞,又是羞又是喜,依在贾母怀里,竟是难得地露出了小女儿情态,低声嗔道:“老祖宗,我……我自个儿也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更该打!”贾母笑着拍她的手,又忙吩咐鸳鸯、琥珀等大丫鬟,“快,扶你们二奶奶回去歇着!从今日起,什么事都不许她再操心劳神!告诉厨房,琏二奶奶的份例菜单重新拟过,拣那清淡滋补、合她胃口的做!屋里那些冰盆也都撤了,莫要着了凉气!”

当下,贾母便雷厉风行地下了严令:王熙凤即刻卸下管家之职,安心在院子里养胎,一应大小事务,皆不必再理会。

这管家的重担,兜兜转转,便又落回了王夫人肩上。

王夫人闻讯,自是也替侄女兼内侄媳妇欢喜,带着周瑞家的等一干仆妇,亲自去凤姐院里探望,送了些滋补药材,又细细叮嘱了一番保养之事。然而,当她从凤姐那略显冷清(因撤去了许多处理事务的家具陈设)的院落出来,回到自己那素日礼佛、颇为清静的正房时,看着那即将被搬过来的、堆积如山的账本、对牌、钥匙匣子,心头却不免掠过一丝沉重与繁杂。

她管家多年,早已习惯了清闲,将权柄放给凤姐,自己只在大方向上把握,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如今骤然重新接手,面对这积压了数日、千头万绪的家务,只觉得一阵头疼。府中上下几百口人,月例发放、采买支取、人情往来、仆役调度、园中修缮……哪一件不是麻烦事?凤姐手段厉害,能弹压得住,她,只怕难以面面俱到。

“太太,这是上个月各处庄子上送来的租子清单,琏二奶奶还没来得及核对……”一个管事媳妇捧着厚厚一叠账册进来回话。

“太太,后廊下芸哥儿家的来请示,说是他儿子病了,想预支两个月的月钱……”又一个婆子进来禀报。

“太太,厨房的柳家的来说,近日市面上时新菜蔬价钱涨了,往后的采买份例怕是……”

……

不过半日功夫,王夫人房里便人来人往,请示声、回话声不绝于耳。王夫人端坐在炕上,手里捻着佛珠,努力维持着平静,一一听着,做着决断。有些事她依着旧例便打发了,有些却需斟酌再三,不免耗费心神。不过一个上午,她便觉得比往日礼佛十日还要疲累。

邢夫人那边听闻消息,自是又免不了一阵酸溜溜的。她虽是长房媳妇,却因是填房,又不得贾母喜欢,管家权从来轮不到她。如今见凤姐有孕,王夫人重掌大权,心中更是泛酸,只在自己院里对着王善保家的抱怨:“哼,偏她王家的女儿金贵!怀个孩子便这般兴师动众,连家都不管了。如今倒好,全成了她二房的天下了!”

下人们之间,也因这管家权的更迭,暗流涌动。一些往日被凤姐严厉约束、或是不得重用的,不免动了心思,想着王夫人性子爱清净,或可趁机谋些好处。而凤姐的心腹,如平儿、来旺媳妇等,则更加谨慎,一方面要照顾好凤姐养胎,另一方面也要帮着王夫人尽快熟悉事务,稳住局面,免得被旁人钻了空子。

且说凤姐回了自己院子,贾琏早已得了信,喜得抓耳挠腮,围着凤姐嘘寒问暖,又被贾母、贾赦、邢夫人等轮番叫去叮嘱了一番,务必好生照看。

“奶奶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给老爷太太生个大胖孙子,那些琐事,自有太太料理,您就安心吧。”平儿温言劝着,将一碗温热的安胎药递到她手里。

凤姐接过药碗,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开得正盛的石榴花,幽幽道:“我也知道这个理儿……只是这一下子闲下来,浑身都不自在。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我不是操惯了心的?”

贾母也深知凤姐的性子,怕她闷坏了,反于养胎不利,便时常遣鸳鸯或是自己得空过来坐坐,与她说些闲话,又吩咐迎春、探春、惜春并宝钗、黛玉等姐妹,多去凤姐院里走动,陪她解闷。

这日,宝玉和众姐妹都在凤姐屋里。宝玉听说凤姐姐有了“小侄子”,新奇得不得了,围着凤姐问东问西,又把自己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外头得来的精巧玩意都捧了来,说要送给未来的小侄儿玩,引得众人发笑。

黛玉坐在窗下,看着凤姐虽带着倦色,眉宇间却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光辉,心中亦为她高兴,轻声对身旁的宝钗道:“凤丫头平日里要强,如今可算是能安生几日了。只盼她这一胎顺顺当当的。”

宝钗点头,微笑道:“正是呢。这也是老太太的福气,府上的大喜事。”她心思缜密,想得更多些,凤姐这一胎若是个男孩,在府中的地位便更加稳固,连带着王夫人的腰杆也能更硬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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