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零三分,虹口公寓的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窗外,夜色是深不见底的墨池,只有零星的灯火是挣扎的游鱼。
林默指尖下的电键冰冷而坚硬,他没有回应那串急促的摩斯信号,只是静静地听着。
三长两短,重复两次——“火种”协议中最高级别的警报,意味着一个核心据点已在敌人的合围之中,自毁程序即将在六小时后启动。
所有相关的潜伏人员,都必须在此之前,彻底切断联系,焚毁身份,沉入更深的水底。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足以颠覆整个情报网的警报,不过是收音机里一段寻常的夜间广播。
他熟练地旋开收音机后盖,从绝缘层夹缝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密码纸。
加密频率表上,那串信号的来源指向一个早已废弃的坐标——老北站地下电台。
那是三年前,程兰亲手为他埋下的最后一道防线,一个只会在最坏情况下,用以传递诀别信息的节点。
真实之眼在他的视网膜上悄然开启,世界被一层数据的薄纱覆盖。
远处,那个代表着老北站的坐标点,正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一行冰冷的文字浮现其上:【红色·持续发射·已被监听】。
敌人已经咬住了钩子。
他没有回电,任何回应都将暴露自己的位置。
他转身从笔筒里取出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在桌上一本旧日历的背面,沉稳地写下三个数字:7、14、23。
他深知,敌人既然能截获并监听这个“最终预警”,就必然会顺藤摸瓜,追查发报人的下落。
他们会以为自己抓住了“火种”网络的尾巴,但真正的杀局,从来都不是让猎物逃跑,而是让猎人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从而踏入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陷阱。
清晨五点十一分,天色刚从墨黑过渡到灰蓝。
洋行大楼内还很安静,只有清洁工推着车子发出的轻微滚动声。
程兰提着公文皮包,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规律。
她没有直接走向三楼的档案科,而是在二楼的走廊尽头拐了个弯,绕行至消防通道的拐角。
那里有一个内部邮筒,用于各部门间传递非机密文件。
她看似随意地从包里取出一封信,信封上贴着邮票,却没有任何字迹,然后不着痕痕地将其投入邮筒。
这是她与林默之间最安全的“静默回应”,若林默在规定时间内收到这封空信,便代表她已收到命令,且身后干净,未被跟踪。
十分钟后,评估室的百叶窗缝隙后,林默看到了程兰的身影。
她步态从容地走进档案室,与早到的同事微笑着打了声招呼。
在真实之眼中,她头顶的状态标识清晰无比:【绿色·常规上岗·无胁迫】。
林默缓缓合上窗帘,室内重归昏暗。
此刻,他心中的两个关键点得到了确认:第一,程兰安全且行动自由;第二,敌人尚未对已知据点展开全面突袭。
那么问题就变得尖锐起来——既然敌人只是包围了那个备用电台,并未掌握核心人员名单,为何会触发只有最高层才能下达的“火种”死令?
答案只剩下一个,一个最冰冷的可能:有人提前泄露了重启老北站备用电台的应急计划。
叛徒就在内部,而且层级不低。
上午九点四十分,监察小组办公室。
林默将所有核心成员召集到会议室,表情严肃地宣布立即启动“回溯审查特别程序”。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根据技术部门的监测,近期本区域出现异常通讯频段波动,疑似存在未登记的情报外泄活动。”他将一份连夜伪造的《无线频谱监测日报》投影到幕布上,图表上的数据曲线直观地显示,在过去几周的每个周日凌晨一点至一点十五分,都有一股微弱但稳定的信号从特务大楼西翼发出。
信号持续约七分钟,其频率窗口,恰好与老北站备用电台的预设响应窗口完美重合。
“这不是技术故障,也不是巧合。”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是有人在用我们自己的设备,向外面通风报信。”副组长张谦皱起眉头,提出质疑:“会不会是法租界那边的商业电台信号越界干扰?以前也发生过。”林默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干扰信号是杂乱无章的,而这个信号,每次都精准地避开了我们的巡逻扫描周期。这说明,对方非常熟悉我们的工作流程。”他不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他知道,真正的内鬼,不会在大的方向上反驳,但一定会在某个自以为聪明的细节上追问不休,试图将调查引向歧途,而那,正是破绽所在。
中午十二点二十六分,财政局大楼的服务器机房内,风扇的嗡鸣声掩盖了一切。
程兰以“核查部门顾问账户近期异常登录记录”为由,获得了进入薪资系统后台操作间的临时权限。
她快速地敲击着键盘,调取了过去七天内所有的远程访问日志。
在真实之眼的视野中,满屏滚动的绿色数据流里,一条记录突兀地泛起淡黄色的光晕。
【黄色·权限借用·存在伪装痕迹】。
这条日志显示,昨夜凌晨一点零八分,一个Ip地址通过监察小组副组长周维成的办公室终端,登录了系统,并查询了一个代号为L714的休眠账户的状态。
然而,大楼的物理门禁记录却清晰地表明,周维成的办公室昨夜无人进入。
程兰心中一动,立刻将这个Ip地址与大楼内部的楼层交换机数据进行交叉比对。
结果让她瞳孔微缩——信号的物理来源,并非周维成的办公室,而是来自地下二层一间早已废弃的配电房。
那里,曾是抗战初期一处秘密电台的旧址,战争结束后被改造为线路中继站,鲜有人至。
她迅速将这段关键的日志片段导出,用特制的隐形墨水,誊写在一张看似无关紧要的电费结算单背面,然后将它与其他待处理文件一同归档。
证据,已经开始汇集。
深夜十点五十五分,外滩气象台的废弃塔楼顶端,风声呼啸。
林默独自一人站在平台边缘,城市璀璨的灯火在他脚下绵延,仿佛一条沉默的银河。
他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风中明灭。
他知道,真正的叛徒绝不会愚蠢到亲自去老北站那个早已暴露的地点抓捕什么发报员,那只会暴露自己。
叛徒最理智的做法,是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电台暴露”这件事吸引时,悄无声息地抹去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
果然,十分钟前,他安插在技术科的眼线传来消息,一名夜班技术员以“线路波动,路由器故障”为由,进入了地下二层的废弃配电房,要求更换设备。
可那台路由器,三天前才刚刚完成全面检修。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他对着冰冷的夜空低声自语:“你想切断信号源,抹掉访问痕迹?可惜你不知道……那台所谓的‘老北站电台’,它的信号源,从来就没有连接过主干网络。”他将烟头摁灭在粗糙的石栏上,转身走向楼梯。
真正的杀招已经布下。
那串引爆一切的摩斯信号,是他三天前用一台老式录音机预录下来,通过定时装置播放的磁带声。
而那台真正能与外界联系的发报机,此刻正安静地藏在法租界一家洗衣店的熨烫台下。
现在,被惊动的猎人已经开始慌不择路地清理现场了。
那就让他们,在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清理工作中,留下更多、更清晰的指纹吧。
地下二层的配电房内,那名技术员熟练地拔下旧路由器,换上新的设备,并将旧设备放入了专门的屏蔽袋中。
他仔细检查了网络接口,确认一切恢复正常后,才松了口气。
在他的操作下,所有指向昨夜那次非法登录的临时数据都被彻底覆盖。
他走出配电房,锁好门,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微笑,自以为已经将那点微小的瑕疵,从庞大的系统中完美地剔除。
他不知道的是,他刚刚安装上去的新路由器,在系统自检的瞬间,因硬件Id与登记信息不符,已经在网络管理日志的最深处,生成了一条毫不起眼的系统冲突记录。
这条记录的警报级别很低,不会触发即时警报,只会被动地归入待处理序列,静静等待着天亮后,技术科值班员开始他们日复一日的例行系统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