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幼凝写完申请书后,一式三份,一份交给蒋励,一份交往军政部,一份留存在自己这里。
军政部在宁海路上,周六依旧当值,早间,蒋幼凝去军政部递交完文件,顺路去找了一下黄思茗。
宁海北路,黄公馆内。
“你说什么?你要去华北?”黄思茗惊得从沙发上站起身,她心中惊疑不定,不可置信地看着身旁女子:“你这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怎么会突然想要去那种地方?你知道那里如今是什么光景吗?这去了怕是……怕是要———”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急促:“伯父伯母知道你的打算吗?贺长昭呢?他可知道你要去那个地方?”
黄思茗一连串的问话如急雨般落下,蒋幼凝无奈扶额浅笑了下,知道这是关心她,先拣了最要紧的回答:“不是突然决定的,是贺长昭要被调往华北作战,我想和他一起去。”
黄思茗一时语塞,不久之后就是两人订婚之期,贺长昭调任之事确实突然,但她也没想到好友会果断做出这般抉择,她望着蒋幼凝沉静娴雅的侧脸,黯然低吟道:“所以你刚从西洋回来不久,就又要离开沪江了么?”
黄思茗的话音在暖黄装潢的客厅里轻轻回荡,蒋幼凝的目光越过雕花镂空屏风,投向屏风后宽敞明亮的窗户,缓缓从沙发上起身。
“思茗,”她声音轻柔,黄思茗却从中听出了不可撼动的坚定。
“我在从西洋回来的船上,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如今战事吃紧,贺长昭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我若留在沪江,不过是做一个空等他战报出来的未婚妻。”
她在窗边站定,微微侧着身,黄思茗能看见她眼底映着绚烂夺目的日光,那光彩太过耀眼,让她情不自禁晃了一下神。
“思茗。”蒋幼凝又唤她一声。
“我去华北,不仅是为了贺长昭。”
“我已研究过,华北战事每日消耗的军费相当于沪江十家纱厂的总产值,而我们的军需储备,按照现在的消耗速度,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前线需要战士,更需要懂得如何让每一笔经费都用在刀刃上的人,我在纽约学的正是财会,实习时经手的军需订单比整个华北战区的都要复杂。”
“我们的国家正在流血,而我所学恰是如何止血,我还有什么不去的理由。”
黄思茗怔怔地望着好友,更加意识到,眼前这个自幼一同长大的玩伴,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与她一起在花园里捕风追蝶的小姑娘,西洋求学的阅历,已悄然在她身上留下独立清晰的棱角,让她整个人,连带着灵魂都在闪闪发光。
“可是幼凝,你想过没有,这一路北上,路途艰险不说,到了那边之后,”黄思茗的声音低了下去,企图再劝说几句:“水火无情,枪炮无眼,万一……万一……”
“万一有什么不测,至少我也离他近些。”蒋幼凝从容一笑,主动接过她未说完的话,笑容里是黄思茗从未见过的神圣与决绝,“况且,国家危难之际,总要有人逆流而上,多我一个不算多,可少我一个,就是少一份力量。”
偌大的客厅里再无旁人,日光明晃晃地洒进来,落在暖黄色的西洋家具,又漫过光洁的拼花地板,厚重的红木沙发静静地沐在光里,连一旁留声机的铜喇叭都被映得金光流转。
四下里静极了,听得见光线中浮尘游弋的微声,她们轻微的呼吸声在暖意洋洋的静谧中交织沉寂,黄思茗看着好友光是侧脸就足够惊艳的面庞,终是叹了口气。
她知道再劝无用,蒋幼凝决定的事,从小到大就没有改变过。
她问:“什么时候走?”
“应该是七日后清晨的火车。”
“这么快?”黄思茗又是一惊。
“战事不等人。”蒋幼凝轻声道,“我已经让瑞霄开始收拾行李了。”
黄思茗沉默片刻,声音轻了下来:“那你和贺长昭的订婚宴……走得这样急,还来得及准备吗?”
“不办了。”蒋幼凝语气平静,好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仪式从简,登报告知公众便是。”
黄思茗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热,在她心里,蒋幼凝这般金枝玉叶的人儿,原该有一场全城瞩目的订婚宴,她应该身着华服,在水晶灯璀璨耀眼的光芒下,被鲜花簇拥着,在所有人的祝福中走向她命中注定的良人。
可如今,什么也没有。
黄思茗心底泛起一阵细密的心疼与惋惜,但她比谁都清楚,在蒋幼凝与贺长昭心中,有比华丽更重的信仰,有比仪式更真的真心。那些世人所看重的外在风光,在他们坚定的理想信念面前,不过轻如尘烟。
她徐徐走到窗边,在蒋幼凝身边站定,轻轻握住好友莹白细腻的双手:“幼凝,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平安。”
“你们都要平安。”
蒋幼凝微微一笑,回握住她微凉的手指,阳光透过窗柩,在她们交握的指间流转。
她轻声应道:“好,我答应你。”
会平安的。
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待到黎明刺破天光,他们一定会在崭新的晨光里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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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周日。
蒋励与宁芝华夫妇一早就到了帅府,三位长辈在书房里商议良久,最后贺北疆提笔,在红底金纹的婚书上郑重落下蒋幼凝与贺长昭的名字。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蒋幼凝捧着婚书,垂眸细读上面的文字,读到末处,目光被那两个并排的名字温柔地锁住,她抬起指尖在那处轻轻顿了顿,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柔和的弧度。
贺长昭就站在她的身后,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轻轻覆盖在她莹彻微凉的手背,仔细认真地凝看着她。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虎口与掌腹覆着粗粝的厚茧,是常年扣动扳机、紧握钢枪烙下的印记。这双手能在瞬息间拆解爆破装置,也能在近身搏杀中徒手拧断敌人的脖颈,它属于硝烟,属于冷硬的金属,属于毫不犹豫攥住死亡的每一个瞬间。蒋幼凝被这样的大手紧握住,一种无比踏实又滚烫的暖流,就这样静静地、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一路从手心交汇处,熨帖到了心底最深处。
将婚书仔细交予下人妥善收存后,贺长昭与蒋幼凝并肩走出书房,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进入帅府花园。
此时蒋励夫妇正与贺北疆还在书房商议要事,园内唯闻风声簌簌,贺长昭侧首望向身旁的未婚妻,目光柔软:“凝儿,北上的行装可都备妥了?华北冬寒,才是深秋就已朔风刺骨,要多备些御寒衣物才是。”
蒋幼凝这几日正忙着交接部门中的事务,行李与物资都是蒋励和宁芝华在打理,她深知父母处事周密,必会安排妥当,便柔声应道:“长昭哥哥放心,我都记着了,此去路途遥远,你也该多备些衣裳。”
二人边走边聊,说话间已行至园内深处。
时值深秋,木芙蓉正绽开满树锦绣,粉白相间的花瓣在霜风中微微颤动;几株金桂尚余残香,细碎花粒随风洒在青衫上;更有各色菊花开得正盛,金盏银台在疏篱边摇曳生姿,为这萧瑟时节平添几分秾丽。
蒋幼凝离开帅府已久,许久未在府中花园中闲走漫步过,几月前的那次宴会也是来去匆匆,不曾涉足后院,见花园如此景致,也难得来了兴致。
贺长昭陪她欣赏这园中秋光潋滟,两人走过蜿蜒但平坦的曲桥,忽见假山后转出个熟悉身影,叫两人俱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