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贺长昭亲自开车送蒋幼凝去财政大楼,在车里吻别后,蒋幼凝下车调整了一下脸上的神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春意萌萌。
步入财政大楼时,顶楼的一片狼藉早已被悄无声息地清理干净,晨光初照的走廊间,她无意间捕捉到几个早到的科员正聚在转角处低声交谈。
“你们听说昨晚的事了吗?部长办公室好像被人闯进去了!”一个压低的声音难掩惊惶。
另一人立刻接话:“何止是闯进去?值夜班的守卫说,他们都有听见楼上传来枪声的!”
“小偷?”第三个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调,“咱们这财政部有什么好偷的?总不会是来偷账本的吧?”
蒋幼凝放轻脚步,将这些零碎的对话尽收耳中,没人察觉到她这位部长千金就在他们附近。
那几人的议论仍在继续,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地落进蒋幼凝耳中:
“谁知道呢?万一账本里真藏着金山银山呢?我们不懂,自然有‘懂行’的人惦记……”
话音未落,蒋幼凝适时地轻咳一声,玛丽珍鞋厚重的声响在空旷走廊里荡开回音。她端着恰到好处的姿态从他们身边翩然走过,眼角余光瞥见几人瞬间煞白的脸色,像是骤然被抽干了血色。
直到她走出很远,身后才传来压抑着惊惶的窃语:
“她……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在这儿?她不是该和她爸,不,和蒋部长一块儿来么?”
“我们……我们刚才没说什么犯忌讳的话吧?!”
“散了散了,赶紧散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最后那句没什么大问题明显是在自我安慰,轻飘飘地消散在晨光里。蒋幼凝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这财政大楼里的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而她刚刚听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走进秘书办的办公室,蒋幼凝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工位上的高舒。
向来爱穿旗袍的女人今日换了身装扮,一件黑色丝绸上衣妥帖地裹住她纤细的身段,袖口严实地遮住了小臂。蒋幼凝的目光在那处停留片刻,隐约瞧见黑色布料下透出一圈若有若无的绷带轮廓。
正要移开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眸里。四目相对的一刹,蒋幼凝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边漾开一抹柔软的浅笑,那笑意澄澈见底,任谁见了都会沉溺在这样的笑容里。
高静凝视着那双盛满星子的眼睛,心头最后一丝疑虑悄然散去。
这双眼睛太澄澈了,像初春消融的雪水,一眼就能望到底。昨夜与她交手的那个黑衣人,虽然眉眼与蒋幼凝有些相似,但那人的眼神锐利如刃,闪烁着凌厉坚定的寒光,绝不会是这样不谙世事的模样。
或许……真的是她想岔了。
高舒拧眉,在心底叹一口气。
贺长昭昨夜低沉的话语也在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每一个字都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在湖面漾开不安的涟漪。
他既能精准地道破她的名字,就意味着她的身份已经暴露,更让她心惊的是,这财政司的深水里潜伏的恐怕还不止孙、刘两条鱼,暗处肯定还有很双眼睛,正在虎视眈眈。
她已经感到暗潮汹涌的气息。
沪江的天,怕是要变了。
当初应下刘家的交易,除了是帮心悦之人一个忙,更多的是她想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她高舒向来清醒,情情爱爱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烟花,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力与前程,才是乱世中永不沉没的方舟。
但现在身份已经暴露,她就站在悬崖边缘,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此刻是她手中唯一、也是最后的筹码。
绝境往往催生新的抉择。
投向贺长昭么?
念头划过心头,像是在迷雾中窥见一隙微光。这个男人深不可测的眼眸里,藏着比危险更具吸引力的力量,那是一种能掌控全局,令人心安的可靠。
为他做事,似乎也不赖。
……
一天的工作结束,直到晚上下班,蒋幼凝才有机会和蒋励说上话。
黑色别克静静驶离财政大楼,蒋励靠在真皮座椅上,指尖用力揉着紧蹙的眉宇,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
“爸爸。”蒋幼凝轻声一声。
蒋励缓缓抬眼,深邃的眸子里浸满了难以掩饰的倦意,他目光柔和地落在女儿身上,声音疲惫而沙哑:“凝儿,今天事务繁杂,爸爸都没能抽空陪你用午饭。昨晚,你可是与思茗一同在外留宿的?”
黄思茗向来活泼爱玩,在外过夜是常有的事。蒋幼凝早已与她通了气,只道与上回一样,要她昨天晚上住在外面,但要说是和她一块儿。黄思茗是个通透的,当即就领会了好友的言外之意,却也不多问半句。既然蒋幼凝需要她帮忙,她直接做便是。
蒋幼凝轻轻颔首,唇角漾开一抹温顺的弧度:“是的,爸爸。”
蒋励不疑有他,接着说道:“凝儿,你应该知道昨天夜里的事了吧,”他声音沙哑,“光是善后就耗去大半日,又要排查丢失的文件———”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流转的霓虹:“奇怪的是,什么都没少,就连最重要的军费账本,都好好地锁在保险柜里。”
蒋幼凝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蹊跷之意,她做出疑惑的模样,顺着他说道:“既然没丢东西,那贼人闯进来是为了……”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蒋励转过头,眼底的倦意被锐利取代,“不图财,不窃密,那这人要的,恐怕比这些都要可怕得多。”
蒋幼凝心底可惜她现在不能将真相告诉蒋励,只得垂下眼帘,将情绪尽数敛在沉默里。
回到公馆,宁芝华早已等候在厅中。
见父女二人归来,她快步上前,纤纤玉指接过蒋励脱下的外套,眉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担忧,她问蒋励:“事情处理得可还顺利?”
蒋励言简意赅地概括完,“都已处置妥当。”他目光沉静地望向妻子,语气转为郑重,“在外若有人问起,你只作不知。”
宁芝华会意颔首,风韵犹存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先吃饭吧,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席间饭菜香气浓郁,银箸轻动,蒋幼凝忽然抬起盈盈的眼眸,象牙箸尖在瓷碗边轻轻一搁,发出清脆的声响,“爸爸,妈妈。”
她声音软糯,像是随口提起,“你们觉得长昭哥哥这个人怎么样?”
蒋励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浓眉几不可察地蹙起,灯火映照下,他看向女儿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凝儿怎的突然问起……平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