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话音甫落,没等武则天作出反应,一名身着紫袍、面容清癯的老臣便手持玉笏,缓步出列。正是门下侍中许敬宗,他先是对御座躬身一礼,随即语调平缓却暗藏机锋地开口:
“陛下,狄阁老爱惜门下,为其开脱,其情可悯。然,老臣以为,此事关键,不在张谏之奏章所言是否属实,而在其行为本身,已严重僭越朝廷法度!”他目光扫过狄仁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若人人皆因自认所遇‘危局’,便可越过三省六部,直接上书陛下索要权柄,则朝廷纲纪何在?法度威严何存?”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矛头直指狄仁杰:“更何况,张谏之乃狄阁老举荐、委以重任之人。其在江南所为,究竟是个人狂悖,还是……背后有人授意,试探陛下之底线?此风断不可长!老臣恳请陛下,严惩张谏之以正视听,亦当追究其举主失察之责!”
此言一出,不少与狄仁杰政见不合或嫉妒其圣眷的官员纷纷附和:
“许侍中所言极是!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狄阁老御下不严,确该反省!”
一时间,朝堂之上,针对狄仁杰的攻讦之声渐起。他们意图借此机会,打压狄仁杰的威望,甚至将其拖下水。
就在此时,另一位以刚正和务实着称的官员,如宋璟般的人物,慨然出列,声若洪钟:
“陛下!臣以为,许侍中此言,未免过于拘泥形式,而忽略了实质!”
他先向武则天拱手,随即环视众臣,目光炯炯:“江南之弊,积重难返,漕运关乎国脉,若真如张谏之奏章所言,有豪族勾结、危及根基之风险,便是天大的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张谏之贸然上书,固然有错,但其拳拳报国之心,与其所陈之事关重大相比,孰轻孰重?”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更为稳妥的建议:“然,朝廷法度亦不可废。臣建议,陛下可酌情赋予张谏之临时职权,许其便宜行事,以便深入查探江南乱局。但同时,必须加以钳制!可命一稳重可靠之重臣,总揽江南事宜,暗中监督,既予其施展之空间,亦防其权力失控,或……为人所趁,酿成更大祸端!”
这一派官员,更多是从解决实际问题的角度出发,希望借此机会整顿江南,但又担心权力下放过多会导致新的问题,故而强调“放权”与“监管”并重。
而还有一部分官员,尤其是那些与江南利益牵扯不深,或是地位超然、明哲保身者,则始终保持着沉默。他们冷眼旁观着狄仁杰派、攻击狄仁杰派以及务实派之间的争论,乐见其成。朝堂争斗,越是激烈,他们越是能从中看清风向,甚至伺机牟利。他们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态度。
龙椅之上,武则天面无表情地听着下方的争论,心中却是洞若观火。
许敬宗等人的发难,在她意料之中,正好借他们之手,敲打一下狄仁杰,也让其知道圣眷并非毫无代价。宋璟等人的建议,则颇合她心意,与她和“秦始皇”商议的“予钝刀”之策暗合——给权,但要有束缚。
她需要的就是这种争论,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该不该给权”、“如何给权”上,而暂时忽略了去深究张谏之奏章中那些更骇人听闻的细节(如赵朔之死)。
待到争论声稍歇,武则天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够了。”
整个大殿立刻鸦雀无声。
“张谏之,狂悖无礼,藐视法度,本应严惩!”她先定下基调,目光冷冽,“然,念及其所奏或关系江南稳定,漕运安危,朕,便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众臣屏息凝神,等待下文。
“着即,擢升张谏之为江南道黜陟使,赐铜符,准其便宜行事,核查漕运、刑名及一应不法!”
黜陟使!这可是拥有极大巡察、奖惩地方官员权力的要职!群臣心中一震,没想到陛下竟真给了如此大的权柄!
但紧接着,武则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然,为防其年少气盛,举措失当,特命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李昭德,总揽江南诸道事务,暗中节制,随时奏报!张谏之一应举动,皆需及时呈报李昭德知晓!”
给了锋利的“钝刀”,但也套上了坚固的“刀鞘”。
“狄仁杰,”武则天目光转向他,“举荐失察,罚俸半年,以示惩戒。望你日后,慎之又慎!”
一番安排,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回应了张谏之的请求,赋予了其破局所需的权力,又安抚了反对者,加强了对局面的控制,同时还敲打了狄仁杰。
朝会散去,各方势力心思各异。张谏之得到了一把能斩开迷雾的“钝刀”,但他前方的路,因这朝堂的争斗与平衡,变得更加复杂莫测。而江南的网,感受到的将是来自神都的、带着枷锁的凌厉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