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和密封的案卷,已如一块巨石,轰然砸入神都洛阳看似平静的朝堂深潭。
万象神宫内,气氛比江南的梅雨天还要沉闷压抑。
鎏金蟠龙柱下,文武百官肃立,却无人敢轻易抬头,目光或盯着脚下的金砖,或飘向丹陛之上那道被冕旒遮掩的身影。
武则天端坐龙椅,旒珠垂落,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她面前的御案上,摊开着秦赢亲笔所书的江南案总述,以及那厚厚一摞罪证副本。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馥郁,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率先发难的,依旧是御史台。一名姓刘的御史出列,手持笏板,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矛头却并非直指江南,而是另辟蹊径:
“陛下!江南之事,虽罪证确凿,然秦赢身为巡察使,未经三司会审,未报中枢核准,便擅自动用兵马,抄家灭族,致使江南震荡,漕运几近停滞!
此乃滥用职权,以酷刑立威,有违仁政之本!臣恳请陛下,下旨申饬,并派重臣前往江南,核查秦赢所行是否有不当之处!”
此言一出,如同点燃了引线。许多与江南利益有千丝万缕联系,或本就对秦赢这般“不守规矩”的酷吏心存不满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刘御史所言极是!秦赢手段过于酷烈,长此以往,恐伤国体!”
“江南乃财赋重地,岂容如此肆意妄为?当派人严查!”
“马家、郑家固然有罪,然其族人数百,岂可一概而论?如此株连,非仁君之道!”
一时间,朝堂之上,声讨秦赢“滥权”、“酷烈”、“扰乱地方”之声甚嚣尘上。
他们巧妙地避开了马郑两家通倭、刺杀钦差、窃取军械等核心重罪,只抓住程序问题和“手段”大做文章,试图将水搅浑,为江南旧势力争取喘息之机,甚至反咬秦赢一口。
端坐的武则天,始终未发一言。旒珠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或义愤填膺、或闪烁不定、或惶恐不安的面孔。
这份平静,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人心底发毛。
争吵愈演愈烈,几乎要将殿顶的琉璃瓦震落。就在这嘈杂鼎沸、几乎失控的关头,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喧哗:
“陛下,臣狄仁杰有本奏。”
如同沸汤中投入一块寒冰,殿内瞬间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以刚正睿智着称、且在此次江南风波中始终沉默的宰相身上。
武则天目光微转,落在狄仁杰身上,声音平淡:“狄卿何事?”
狄仁杰手持笏板,躬身奏道:“启奏陛下,今岁春闱,各地举子已陆续抵京。然考务繁杂,礼部呈报,考官人选尚有争议,贡院号房亦需增补修缮。
此乃为国选材之根本大计,关乎天下士子之心,朝廷未来之基,丝毫马虎不得。臣恳请陛下,早定章程,以安人心。”
他绝口不提江南,只字不提秦赢,将话题完全引向了看似毫不相干的春闱。
朝堂上又是一静。
许多官员面面相觑,不明白狄仁杰在这节骨眼上提春闱是何用意。是转移视线?还是暗示江南之事不如春闱重要?
武则天静静听着,待狄仁杰奏毕,她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听不出喜怒的语调:
“春闱乃国之重典,不可轻忽。
狄卿所奏,朕准了。考官人选,由礼部与狄卿共议,三日内呈报于朕。
贡院修缮,着工部即刻办理,务必于大比前完工。一切事宜,务求公允周密,不得有误。”
她清晰地下达了关于春闱的指令,条理分明,决策果断。然而,对于方才那场几乎掀翻屋顶的、关于江南和秦赢的激烈争吵,她依旧只字未提,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这种无视,比任何斥责都更让那些弹劾秦赢的官员感到不安和恐慌。
陛下的态度,已然再明显不过——她根本不在意秦赢的“手段”,她在意的,只是江南是否被彻底掌控。
就在这诡异的平静和许多人惴惴不安的揣测中,内侍尖细的声音拖长了调子:
“退——朝——”
百官暗松了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这煎熬的早朝总算要结束了。众人依序躬身,准备退出大殿。
然而,就在这最后时刻!
一名站在后排、品级不高不低的官员,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猛地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尖利颤抖,却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殿之中:
“陛……陛下!臣……臣有一事不明,斗胆叩问天颜!”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惊愕地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连正准备转身离去的狄仁杰,脚步也微微一顿。
武则天缓缓抬起眼,冕旒轻晃,目光透过珠帘,落在那名官员身上。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官员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江南案卷之中,提及……提及太平公主殿下!臣……臣敢问陛下,不知……不知陛下欲如何处置公主殿下?!”
轰——!!!
此言一出,如同在寂静的深潭投下万钧巨石!整个万象神宫,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了,无数道目光惊恐地在龙椅上的女帝和伏地颤抖的官员之间来回逡巡。
太平公主!
女皇的亲生女儿!
与江南逆案有牵连?!
这……这简直是捅破了天!
丹陛之上,武则天那一直平稳搁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握紧了!手背青筋瞬间浮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旒珠剧烈晃动,撞击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显露出其下那双凤眸中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愤怒、痛心、杀意,还有一丝被至亲背叛的冰冷寒意,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交织闪过!
她没想到,真的有人敢在朝堂之上,将这层最忌讳的窗户纸,以如此粗暴的方式捅破!
死寂在持续,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那名伏地的官员,已然抖如筛糠,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官袍。
就在这千钧一发、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溅五步的关头——
“陛下!”
狄仁杰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快步出列,来到御阶之下,深深躬身:
“陛下!公主殿下乃金枝玉叶,天家血脉,纵有行差踏错,亦当时刻谨记,维护皇家体统与颜面,乃臣等本分,更是朝廷体统所在!”
他声音恳切,字字清晰:“江南之事,自有律法公断,证据确凿者,依律严惩不贷。然事关天家,不宜于朝堂之上公开论处,以免损及陛下圣德,动摇天下对皇室的敬畏之心!”
他这是在提醒武则天,也是在给所有人,尤其是那位吓得魂飞魄散的官员台阶下。公主之事,可以私下处置,但绝不能拿到朝堂上来公开审判,那是皇权的底线,也是皇室最后的脸面。
武则天紧握扶手的手指,缓缓地、一丝一丝地松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旒珠渐渐停止了晃动。
她看着阶下须发已见斑白、却依旧挺拔如松的狄仁杰,眼中的暴怒缓缓压下,重新化为一片深不可测的幽潭。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就按狄卿所言。”
顿了顿,她补充道,语气冰冷:“太平公主,即日起禁足于公主府,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府门半步。一应事宜,交由宗正寺与狄卿……会同审理。”
“退朝。”
最后两个字吐出,她不再看任何人,起身,拂袖,转身消失在丹陛之后的屏风深处。只留下满殿死寂的百官,和那仿佛依旧在空气中回荡的、冰冷刺骨的余音。
狄仁杰直起身,望着女帝消失的方向,眉头深锁,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他知道,公主之事,绝不会就此了结。
这朝堂的惊雷,只是开始。而江南的血,似乎已经顺着运河,流回了神都,即将染红另一片看不见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