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夜,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涌着比江南运河更深、更急的潜流。
就在太平公主在府邸内歇斯底里、恨意疯长的同一夜,一场离奇的死亡,为这本就诡谲的局势,蒙上了一层更加浓厚的血腥与恐怖色彩。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神,迅速传遍了神都的大小官署,继而在市井坊间掀起阵阵阴风。
昨日早朝之上,那个胆敢在最后关头、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叩问女皇如何处置太平公主的官员——姓王,官居从五品,在御史台任职——被家人发现,离奇死在了自己家中书房。
消息传来的细节,令人毛骨悚然。
据说,王家仆役清晨如常去书房请老爷用早膳,连唤数声无人应答,推门而入时,只见王姓官员瘫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双目圆睁,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脸上凝固着一种极端扭曲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难以置信的神情。口鼻处有黑血溢出,已凝结成块。
更诡异的是,仵作奉命验尸后,得出的结论是:死者并非中毒或遭外力击杀,
而是……
“肝胆俱裂,惊悸而亡”!
换句话说,他是被活活吓死的!死前经历了无法想象的巨大惊吓,以至于脏器无法承受,瞬间崩裂。
一时间,神都上下,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蔓延。
“听说了吗?王御史是被鬼魂索命了!”
“定是问了不该问的话,触怒了……那位!”
“嘘!慎言!不要命了!”
“可也不对啊,若是宫里那位……何须用这等鬼祟手段?”
“那就是……江南那些被抄家的冤魂?回来索命了?”
“谁知道呢……反正这神都,怕是要不太平了……”
各种猜测纷至沓来,但绝大多数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将王御史的死,与昨日朝堂上那石破天惊的一问联系了起来。这绝非巧合。有人,在用最恐怖、最诡异的方式,进行着最残酷的警告和清洗!
万象神宫,偏殿。
晨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却驱不散殿内那股凝重的寒意。武则天刚刚听完狄仁杰的禀报。
狄仁杰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详细陈述了王御史死亡的现场情况、仵作的结论,以及目前神都内流传的各种骇人听闻的猜测。他没有添加任何自己的判断,只是将冰冷的事实,一一摆在女皇面前。
武则天端坐在御案后,静静地听着。
她今日未戴冠冕,只绾了一个简单的髻,簪着一支素玉簪,身上是一袭深紫色的常服,显得比往日更加清减。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比昨日朝堂上更加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
然而,那双搁在案上的手,却出卖了她内心正经历的惊涛骇浪。
她的手指先是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随着狄仁杰的叙述,那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起来。
不是愤怒的颤抖,而是一种……仿佛某种坚固信念被瞬间击碎后,产生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栗。
当狄仁杰说到“肝胆俱裂,惊悸而亡”时,武则天的手指猛地一痉挛,碰翻了手边一只白玉镇纸。
“哐当。”
镇纸落地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刺耳。狄仁杰的声音停了下来,上官婉儿立刻上前,无声而迅速地将镇纸捡起,放回原位。
武则天仿佛没有察觉这个小插曲。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狄仁杰。
那双凤眸深处,昨日残留的怒火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震惊、冰寒,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恐惧的锐利光芒。
“……吓死的?”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慢,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在神都,在天子脚下,一个朝廷命官,在自己的府邸书房里……被活活吓死了?”
她重复着这个结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
“好……好手段。”
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短促,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反而让人脊背发凉,
“真是……好得很。”
她的目光投向殿外,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隐藏在神都最深阴影里的敌人。
“江南……朕刚刚在江南,用刀,用血,清洗了一遍。”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挫败感,
“朕以为,至少神都,还在朕的掌控之中。朕的刀,还能指着该指的方向。”
她猛地收回目光,看向狄仁杰,眼中那丝挫败瞬间被更凛冽的冰寒取代:“可现在呢?狄卿,你告诉朕。有人在朕的眼皮底下,用这种……这种鬼魅般的手段,杀了朕的臣子!杀了那个刚刚在朝堂上,替他们……或者说,被他们推出来,捅破那层窗户纸的人!”
她终于控制不住,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
“啪——!”
震响回荡。案上的奏章笔墨都跳了一下。
“他们这是在告诉朕什么?!”
武则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近乎失控的尖锐,“是在告诉朕,神都的水,比江南更深?!
是在告诉朕,他们的人,就藏在朕的身边,藏在朕的朝堂里,甚至……可能就藏在朕的宫里!
他们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任何他们觉得碍事的人,包括……用这种方式,警告朕?!”
巨大的愤怒过后,是更深的、冰彻骨髓的寒意。
她缓缓坐回椅中,胸膛微微起伏。狄仁杰和上官婉儿都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殿内死寂良久。
武则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狂风暴雨已然压下,只剩下深潭般的幽暗和一种孤狼般的警觉。
“神都这些人……藏得太深了。”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剖析一个可怕的谜题,
“行事如此果断,如此……狠绝。不留痕迹,不露马脚,只用恐惧来传递信息。”
她猛地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心头骤然一紧!
“春闱……”
她抬眼,看向狄仁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狄卿,今年春闱,是新政文化改革后的第一次大比。关乎朕的威信,关乎天下士子对新政的认同,关乎朝廷未来的人才根基!”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凌乱,显露出内心的焦灼:“如果……如果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警告朕,不仅仅是清除几个‘棋子’……如果他们的手,已经伸向了春闱……”
她没有说下去,但狄仁杰和上官婉儿都瞬间明白了那未竟之语的恐怖含义——若有人在春闱中动手脚,制造舞弊大案,或是在考题、取士上做文章,引发天下士子哗变,对新政的质疑,那么女皇之前所有的努力,江南的血腥清洗换来的暂时稳定,都可能因此而轰然崩塌!那将是比江南叛乱、比公主涉逆,更加动摇国本、直击统治合法性的致命一击!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在了武则天的心头,也笼罩了整个偏殿。
她感到一阵微微的眩晕,仿佛脚下坚实的御座,第一次出现了晃动。她自登基以来,经历过无数风浪,挫败过无数政敌,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对手是如此隐蔽,如此强大,如此……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她逼入绝境。
这不仅仅是权力的争斗,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战争。而她,似乎第一次,在情报和先手上,落在了绝对的下风。
“查。”
武则天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冰冷而坚定,
“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查!王御史死前见过谁,联络过谁,家中有什么异常,他平日的交际网络……所有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春闱所有环节,从考官到试题印制、保管、运送,再到贡院守卫、阅卷流程……全部给朕重新梳理,加倍防范!朕要知道,到底是谁,在跟朕下这盘棋!”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狄仁杰和上官婉儿,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朕倒要看看,”
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狠绝,
“是他们的爪子藏得深,还是朕的刀……磨得够快!”
神都的天空,阴云密布。一场比江南更加凶险、更加诡谲的风暴,已然来临。
而女皇武则天,这位曾经掌控一切、无往不利的帝王,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来自阴影深处的、刺骨的寒意和致命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