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结束后的第三日,贡院阅卷堂。
堂内静得只剩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二十三位阅卷官分坐两侧长案,每人面前堆积着数十份考卷。
按照规制,每份考卷需经三位考官独立评阅,分别给出“上、中、下”三等评语,最终由主考官狄仁杰裁定名次。
但今日,阅卷进程出现了一丝异样。
左侧第三位阅卷官、礼部郎中王澄,此刻正对着面前一份考卷发呆。他的手指按在纸面上,微微颤抖,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份考卷,他看了三遍。
第一遍,惊骇。第二遍,沉思。第三遍,恐惧。
“王郎中,可是有何不妥?”对面的同僚察觉异样,低声询问。
王澄如梦初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妨,只是……文章犀利,一时失神。”他迅速在评语栏写下“下等”二字,却在将考卷递出时犹豫了。
按照程序,他评完的考卷应交由下一位考官复核。但这份考卷……
王澄的目光落在那遒劲的字迹上。文章通篇锋芒毕露,直指朝堂积弊,甚至公然为秦赢的江南清洗辩护,将那些批评秦赢“手段酷烈”的言论斥为“谬论”。
更可怕的是,文中还提及春闱考场上寒门与世家待遇不公,甚至暗示有富家子弟故意毁坏寒门考生的文章。
这若是传出去……
王澄的手紧了紧。他是世家出身,虽然只是旁支,但也深知这份考卷可能引发的风波。
给“下等”,是最稳妥的选择——文章越级议论朝政,本就可归入“狂悖”之列。
但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在说:可这篇文章写得真好。
一针见血,逻辑严密,字字如刀,更难得的是那份孤勇——敢在春闱考卷上如此直言,此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真有抱负。
最终,王澄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将考卷交给下一位考官,而是站起身,捧着它走向堂上主位。
“狄公。”他在狄仁杰案前躬身,声音压得极低,“下官……有一份考卷,需请狄公过目。”
狄仁杰正在审阅另一份被标记为“上等”的考卷,闻言抬起头。他看见王澄脸色发白,手中那份考卷被捧得微微颤抖,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放这儿吧。”狄仁杰指了指案角。
王澄将考卷轻轻放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欲言又止。
“还有事?”狄仁杰问。
“狄公,这份考卷……下官已评‘下等’。但……”王澄咬了咬牙,“但下官以为,还是请狄公亲自裁定为好。”
狄仁杰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本官知道了,你去吧。”
王澄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狄仁杰没有立刻去看那份考卷,而是继续审阅手中的文章。
这是一份论述“器与道”的文章,写得四平八稳,引经据典,将酷吏之弊与仁政之要分析得头头是道,最终得出“为政当以仁为本,慎用酷吏”的结论。
典型的朝堂文章,挑不出错,但也毫无新意。
狄仁杰给了个“中上”的评语,放到一旁。然后,他才伸手拿起王澄送来的那份考卷。
考卷上的名字已被糊住——这是春闱阅卷的规矩,防止考官徇私。狄仁杰缓缓展开纸张,目光落在第一行。
【臣闻:治大国若烹小鲜。然鲜有腐坏,则必用利刃剜除腐肉,虽见血伤肤,实为保全性命……】
狄仁杰的眉头微微挑起。
这个开头,不循常规。没有引述圣人经典,没有歌功颂德,而是直接用一个比喻切入核心,锋芒毕露。
他继续往下读。
越读,眉头皱得越紧。
读到【今有人讥秦巡察使江南之行过于酷烈,臣窃以为谬矣!】 时,狄仁杰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一下。
读到【若连春闱此等国家抡才大典,尚不能公平以待,则所谓‘开科举、使寒门有晋身之阶’,不过空谈耳!】 时,狄仁杰的呼吸微微一滞。
读到【臣观今日朝堂,非酷吏太多,而是庸吏太多、贪吏太多、不敢任事之吏太多!】 时,狄仁杰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被文章惊到,而是被这份胆魄震住了。
多年来,他阅过无数春闱考卷,见过才华横溢的,见过见解独到的,也见过溜须拍马的。但如此直接、如此锋利、如此不计后果的文章,他是第一次见到。
更让狄仁杰心惊的是,文章中的许多观点,竟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向来主张严格执法、整顿吏治,但也深知朝堂积弊之深,非一时可改。这些年,他努力平衡各方,试图在规则内推动变革,但收效甚微。
而这篇文章的作者,却直接跳出了规则的束缚,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勇气,说出了许多人不敢说的话。
狄仁杰睁开眼,重新开始阅读。
第二遍,他读得更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文章的逻辑很严密,每一处论断都有依据,虽然言辞激烈,但并非空发议论。尤其是关于春闱考场不公的描述,若非亲身经历,绝不可能写得如此具体。
“合用一灯,犹遭排挤构陷——此非臣虚言,实乃亲历!”
狄仁杰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了前夜灯笼不够时,自己下令两人合用一灯的决定。当时只考虑解决照明问题,却没想到这可能引发新的矛盾。
若文章所言属实,有富家子弟故意毁坏寒门考生的文章……
狄仁杰的拳头无意识地握紧了。
第三遍阅读时,他已不再关注文章的观点,而是在揣摩作者的为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为何如此痛恨不公?又为何如此推崇秦赢的手段?
从字里行间,狄仁杰能感觉到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怒,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此人写这篇文章时,似乎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么一举成名,要么万劫不复。
良久,狄仁杰将考卷轻轻放在案上。
他没有立刻做出评判,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春光明媚,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但狄仁杰的眼中,却只有沉重。
这份考卷,是一个烫手山芋。
若取此人为进士,朝野必将哗然。那些被文章批评的世家、庸吏、贪官,都会跳出来反对,甚至可能借此攻击春闱不公,攻击他这个主考官。
若不取,则寒了天下寒门士子的心。文章虽然激烈,但说的都是实情。若连这样敢说真话的人都无法中举,科举的公正性何在?
更重要的是,狄仁杰隐隐觉得,这份考卷的出现,并非偶然。陛下设此考题,秦赢在江南清洗,各方势力在春闱中博弈……这一切,似乎都在为某种变革铺路。
而这篇文章,可能就是点燃那根引线的火星。
“狄公。”崔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阅卷已过半,这是几位考官认为可列为‘上等’的考卷,请狄公过目。”
狄仁杰转过身,看到崔湜捧着三份考卷走来。每一份的封面都贴着红签,那是“上等”的标记。
“放下吧。”狄仁杰说。
崔湜将考卷放在案上,目光无意中扫过狄仁杰刚才看的那份,看到那遒劲的字迹,眼神微动,但什么也没说,躬身退下。
狄仁杰重新坐下,先看了那三份“上等”考卷。
第一份署名被糊住,但狄仁杰从文风判断,应该是陈硕的。文章写得四平八稳,既肯定酷吏在特定时期的必要性,又强调仁政的根本地位,最后提出“因时制宜、循序渐进”的改革思路。典型的务实派,适合为官。
第二份是王朴的。通篇引经据典,将酷吏批得一无是处,大力推崇仁政德治,言辞间隐隐有维护李唐正统的意味。显然是受太平公主那一派的影响。
第三份是李澄的。文章充满激情,痛陈朝堂积弊,甚至提及边军走私旧案,呼吁彻底改革。虽然观点激进,但论证稍显稚嫩,看得出是年轻人特有的热血。
这三份考卷,分别代表了寒门三子背后的三方势力:寒文若的务实、太平公主的保守、冯先生的激进。
狄仁杰将这三份考卷与刚才那份惊世骇俗的文章并排放置。
四份考卷,四种立场。
陈硕的务实,王朴的保守,李澄的激进,以及那份无名考卷的……狂。
狄仁杰的手指在四份考卷上依次划过,最终停在那份无名考卷上。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刚入仕时,也曾有过这样的锐气,也曾想以一己之力扫除积弊。但几十年官场沉浮,他学会了平衡,学会了妥协,学会了在规则内行事。
这份锐气,他渐渐失去了。
而现在,一个不知名的考生,用一篇文章,将他心中埋藏多年的火焰重新点燃。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在那份无名考卷上写评语,也没有将其列入“上等”或“下等”,而是将其单独放在一个锦盒中,上了锁。
然后,他拿起陈硕、王朴、李澄的三份考卷,在上面分别写下评语。
陈硕:“见识深远,可堪大用。”——上等。
王朴:“经义纯熟,守正持中。”——中等。
李澄:“热血可嘉,尚需磨砺。”——中等。
写完后,狄仁杰将这三份考卷交给崔湜:“按此评语,录入名册。”
崔湜接过,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狄公,那第四份……”
“本官自有主张。”狄仁杰淡淡道。
崔湜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堂内又恢复了寂静。狄仁杰独自坐在案前,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他知道,盒中的那份考卷,不能由他来裁定。
这份考卷的命运,必须由一个人来决定。
那个人,此刻正在紫微宫中,面对着更复杂的局面——儿子的死亡,女儿的背叛,朝堂的暗流,天下的期待。
狄仁杰起身,将锦盒小心地捧在手中。他唤来亲信随从,低声吩咐:“备车,本官要入宫面圣。”
“现在?”随从惊讶。阅卷尚未结束,主考官此时离开,不合规制。
“现在。”狄仁杰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捧着锦盒,走出阅卷堂。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看向紫微宫的方向。
陛下,臣给您送一份考卷。
也送一份……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