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的异象终于缓缓散去。
殿内,李世民疲惫地揉着眉心。
“传令下去,加强长安城内巡防,尤其是国子监与各坊的私学,严防士子生乱。”
内侍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李世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怜,圣人一把年纪了,还要为自己的后代操心。”
这话明面上说的是孔圣人,但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呢……
直到现在,一回想“安史之乱”这四个字,他都能气得吃不下饭。
为了弥补“安史之乱”带来的影响,他不仅亲手写下罪己诏,通过天幕打赏出去。
还在天幕结束,连夜将颜家三兄弟召入宫中。
李隆基间接害死了颜杲卿一家,作为李隆基的祖宗,自己必须给颜家一个交代。
在见颜家三兄弟之前,他心里很忐忑。
不仅是因为他们三人,在朝中位居重臣,更是因为他们的祖父,是颜之推。
颜之推是赫赫有名的大儒,历经梁、北齐、北周、隋四朝,虽多次易主,但从不愚忠。
他拒绝趋炎附权贵,坚持教育子弟传承儒学,也不排斥佛道、科技等其他学问。
与空谈义理的玄学家不同,颜之推的学术重实用,他所着《颜氏家训》一书,涵盖治学、修身、治家、处世,主张 “博学广闻、明辨是非”,反对 “死守章句、不通世务”。
可以说颜之推是李世民这一生,最为敬重的大儒!
只可惜,他此生并未有机会得见颜师。
但不妨碍他在登基后,重用颜氏一族。
颜师古官拜拜中书侍郎,封琅邪县男。
颜勤礼任着作佐郎,颜相时任谏议大夫。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见到白发苍苍的颜师古时,李世民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他拉着颜师古的手,反复念叨着“我们李家对不住颜家”……
搞得颜家三兄弟,面面相觑。
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李世民心中愧疚难当,哭完后非要给颜家补偿。
一会儿说要给田、给地,给宅邸,一会儿又说要将公主下嫁颜家子弟。
可这些补偿,都被颜师古三兄弟一一婉拒了。
最后,还是在他软磨硬泡之下,才让颜师古收下了一块,他御笔亲题的“忠节传家”的匾额。
过了好几天,李世民终于从“安史之乱”的阴影中,稍微走出来了点。
直到天幕再现,他才发现,自己开心早了。
这天幕原本说着攻城,突然转移话题,说起了孔孟之道。
从儒家思想的转变,说到衍圣公的种种罪行……
其言辞之犀利,其行径之无耻,简直让他瞠目结舌。
偏偏这种足以动摇天下读书人信念的言论,压根无法禁止。
天知道苏铭这些话,会给大唐带来怎样的影响……
李世民从回忆中抽离,抽搐着嘴角,看着阶下那个摘去进贤冠,伏地跪拜的身影,只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
比起将来,眼下这件事更难处理!
因为地上跪着,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大儒,国子监祭酒,孔子第三十二代孙。
孔颖达!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捏着眉心。
“孔卿,起身吧。”
“天幕所言,乃是后世子孙之事,与你何干?”
“你是什么样的人,朕与满朝诸公,心中都有数。”
“何必为了你也不知情的未来,如此自责?”
孔颖达却不敢起身,老迈的身躯伏在冰冷的地砖上,泪水顺着脸上崎岖的皱纹滑落。
“陛下……老臣羞愧啊!”
他声音哽咽,情真意切。
“臣还记得,当初陛下垂问《论语》,臣为陛下讲解‘有若无,实若虚’一句。”
“当时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解了皮毛。”
“如今借天幕之助,臣方才彻悟。”
“最可怕的是无德而似有,虚伪而充实啊!”
“孔家的后世子孙,腹中空空,毫无风骨,却要窃据‘衍圣’之实名!他们心中视苍生如草芥,却要安享‘俎豆’之极荣!”
“这便是以虚诈实,以伪乱真!”
“臣身为孔氏后人,食君之禄,修了一辈子的书,讲了一辈子的学,却修不出子孙后代的一根脊梁!”
“臣有罪于圣人先师!有罪于天下万民啊!”
李世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欲裂。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孔家作为一个流传千年的大家族,谁又能保证每代子孙都是君子?
他老李家当皇帝到他这里也才传到二世。
可结果呢?
传到第四世,就被女人夺走了。
好不容易还政于李,结果还没传两世,又遇到个前明后昏的小畜生。
把前面几代的家业,全部霍霍完了。
后面的更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些难道也要怪在他李世民身上吗?
那他李世民又去怪谁?
怪大安宫里那位?
算了,还是怪自己吧……
李世民用手支撑着脑袋,收回逸散的思绪。
有些道理,其实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懂,只不过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想不明白了。
李世民能理解孔颖达的心情,但他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安抚,对方一时半刻也无法想通。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孔祭酒!”
魏征从队列中走出,对着孔颖达躬身一礼,言辞却毫不客气。
“陛下前不久,才因安史之乱而忧心忡忡,以致龙体违和。”
“如今圣人教诲临于当世,孔祭酒不思如何为陛下分忧解难,匡扶社稷,以尊圣人之教。反倒在此自怨自艾,徒增陛下烦恼。”
“难道,孔祭酒是想让陛下亲自扶你起来不成?”
魏征的话,让孔颖达瞬间清醒。
“臣……臣不敢!臣只是一时激愤,失了仪态,请陛下恕罪!”
他惶恐地解释着,连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可即便是站起身来,他脸上那痛心疾首的神情,却丝毫未减。
孔颖达回到座位上,看着一旁的颜师古,更是羞愧难当。
同样是承袭圣人之道,颜家的后人,能为国尽忠,血染沙场,马革裹尸。
而他的子孙,却成了那般摇尾乞怜,寡廉鲜耻的贰臣!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李世民深深一拜。
“陛下,贞观二年,您尊先师为‘先圣’。”
“贞观四年,您又下诏,令天下州县学官,皆立孔子庙。臣亦在朝中得您重用,忝为国子祭酒。”
“如今看来,这是大大的不好!”
“圣名太盛,反而成了子孙无能之辈的护身符,成了他们作威作福的底气!”
“老臣,实在不敢再担此重任!”
“恳请陛下,允臣辞官回乡,专心研学!”
“也请陛下下旨,从此以后,不准我孔家之人,入朝为官!”
李世民看着突然请辞的孔颖达,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朕的头好痛……
谁来救救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