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的日头像个烧红的铁饼,死死地钉在天上,烤得地面蒸腾起一股股热浪,连空气都仿佛被扭曲了。徐慎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了家。他的脊梁骨挺得笔直,此刻却像被抽去了主心骨,微微佝偻着,脸上没什么血色,只有额角和下颌还挂着几滴没干透的汗,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院子里的大黄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吐着长长的舌头喘气,见他回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又耷拉下去,连吠叫的力气都欠奉。徐慎连看都没看它一眼,径直往堂屋走,脚步沉重得像是要在青石板地上踏出坑来。
“慎娃?这是咋了?”正在屋檐下编竹篮的二叔徐双贵最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徐双贵手里的篾条刚穿过去一半,见徐慎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粗糙的大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快步迎了上去。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担忧。
紧随其后,二婶王桂兰也从灶屋里探出头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刚和好的面。“是啊,慎娃,脸拉得老长,跟谁怄气了?”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熟稔的关切,像夏日里的一缕清风,试图吹散徐慎周身的阴霾。
徐慎停下脚步,在门槛边的条凳上重重坐下,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沉默了半晌,喉结动了动,才闷闷地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沮丧:“叔,婶,我去村部找了支书,又去了九队几家叔伯家,跟他们说,我看这天气不对劲,怕是要下大暴雨,得赶紧抢收庄稼。”
他顿了顿,像是耗尽了力气,声音更低了:“可他们……他们都不信。支书说我是年轻人瞎咋呼,老一辈的叔伯们也说我毛还没长齐,懂个啥农时,还说这大晴天的,下暴雨是天方夜谭。我跟他们争了几句,可没人听我的……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明明心里头慌得厉害,却啥也做不了,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说完,他把头埋得更深了,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一头受了委屈却无处诉说的困兽。
徐双贵听完,眉头先是紧紧皱起,手指在粗糙的下巴上摩挲了几下,随即重重一拍徐慎的肩膀,力道不小,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慎娃子,你先别着急,也别往心里去。”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像碾盘一样扎实,“村里人不信,那是他们没见识过你的心思细。二叔信你!你打小就比旁人敏锐,看天看地都有一套。”
他站起身,往院门外望了望那依旧毒辣的太阳,语气斩钉截铁:“管不了别人,咱先把自家的事办妥当!桂兰,别和面了,拿家伙什,咱去地里抢收!”
“哎!好嘞!”王桂兰二话不说,转身就往柴房跑,“我这就去拿镰刀、麻袋!”
徐双贵又看向徐慎,眼神里满是鼓励:“咱先做给村里人看。他们要是问起,二叔替你说。你二叔在村里待了这么多年,能劝动一个是一个,劝不动,咱先把自家的粮食保住了,心里也踏实。”
徐慎猛地抬起头,看着二叔黝黑脸上那不容置疑的信任,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被搬开了一角,暖流涌了上来。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嗯!二叔,我跟你们一起去!”
说干就干。三人很快就扛着镰刀、背着空麻袋出了门。日头正烈,晒得人头皮发麻,脚下的土路烫得能烙饼,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火炭上。他们却顾不上这些,径直往自家的几亩麦地和玉米地走去。
一到地头,徐双贵和徐慎就抡起镰刀,“唰唰”地割了起来。金黄饱满的麦穗、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在他们手下应声倒下。王桂兰则在一旁麻利地捆扎、装袋,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滴进滚烫的泥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他们的举动很快就引起了路过村民的注意。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纳凉闲聊的老汉和妇女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交头接耳了几句,就有人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双贵!你这是咋了?老糊涂啦?”
喊话的是村东头的李老五,手里摇着个破蒲扇,语气里满是戏谑,“离正经夏收还有小半个月呢,这时候割庄稼,是不想要今年的收成了?这麦子还能再灌浆,玉米也还能再饱满些,你这是败家子行径啊!”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啊,双贵,这大太阳的,你这是图啥?”
徐双贵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朗声道:“我家慎娃说了,这几天怕是要下大雨,而且是能淹了庄稼的那种。提前收了,保险!”
“慎娃?徐慎?”李老五嗤笑一声,“他一个毛头小子的话你也信?这天,晴得连云彩都没有,下大雨?双贵,我看你是被日头晒晕了头!”
徐双贵脸上不见怒色,只是平静地说:“自家的娃,我不信还信谁?他心里有数。”他看了看周围围观的人,提高了音量,“我也不勉强大家伙儿,信得过我徐双贵,信得过我家慎娃的,就赶紧回家准备准备,抢收一点是一点。真等雨下来,悔就晚了!”
然而,回应他的,大多是不以为然的笑声和连连摇头。
“双贵这是老了,信一个小娃娃的话。”
“就是,这晴空万里的,下哪门子的大雨?徐家这是集体犯糊涂了吧?”
“估摸着是今年想早点清闲,不管收成了。”
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飘过来,钻进徐慎的耳朵里。他咬了咬牙,把那些声音全憋了回去,只是手里的镰刀挥得更快了,刀刃划过麦秆的声音,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回应。
就在这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徐慎抬头一看,是春妮。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通红,眼睛更是红得像兔子,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显然是刚哭过。
“徐慎哥……”春妮跑到他面前,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回家跟我爸妈说了,说你预感要下大雨,让他们赶紧收庄稼……可他们……他们不光不信,还说我……说我胳膊肘往外拐,女大不中留,净帮着外人说话……”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却倔强地忍住了,用力抹了一把脸:“我跟他们吵了几句,就跑出来了。徐慎哥,我来帮你们!他们不信你,我信你!我知道你不是瞎说话的人!”
看着春妮那双写满信任和倔强的眼睛,徐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张了张嘴,想说句“辛苦你了”,却只化作一句低沉的:“谢谢你,春妮。”
王桂兰在一旁看得心疼,拉了春妮一把:“好孩子,快歇歇,看这一头汗。”
春妮却摇摇头,从地上拿起一个空麻袋:“婶,我不累,赶紧干活吧。”
于是,四个人,两老两少,就在这毒辣的日头下,在村民们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中,埋头苦干起来。镰刀挥舞的声音、麦穗落地的声音、装袋时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片田野上最执拗的乐章。
太阳一点点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又渐渐缩短,最后隐没在暮色里。直到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四周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虫鸣,他们才终于把几亩地的麦子和玉米都抢收完毕。
恰好这时,张国强开着他那辆突突作响的拖拉机路过,看到这情形,二话不说就停下帮忙。“双贵叔,徐慎,这是咋了?收这么急?”
“国强,谢了!”徐双贵喘着气,“慎娃说要下大雨,先把粮食拉回去再说。”
张国强虽然也有些疑惑,但看他们累得够呛,也没多问,帮着把一袋袋沉甸甸的粮食搬上拖拉机。“成,我帮你们拉回去!”
拖拉机“突突突”地载着满车的粮食和疲惫的人们,颠簸着回了村。
到了徐家院子,卸完粮食,徐慎看着累得几乎直不起腰的春妮,心里过意不去,真诚地挽留:“春妮,忙活一天了,肯定饿坏了。别走了,留下来吃了晚饭再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春妮确实饿坏了,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院子里听得格外清楚。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手绞着衣角,小声地“嗯”了一下,算是答应了。
“哎,好!春妮等着,婶这就去给你做!”王桂兰一看春妮答应了,高兴得不行,转身就钻进了厨房。她手脚麻利,很快,几大碗香气扑鼻的油泼面就端了上来。红亮的辣子,喷香的葱花,筋道的面条,还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看得人食指大动。
“快吃快吃,趁热!”王桂兰端着一碗面递给春妮,“多吃点,看这孩子累的。”
春妮确实饿极了,也顾不上害羞,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吃得香甜。徐慎和徐双贵也饿坏了,呼噜呼噜地吃着,一时间,只有吃面的声音和满足的喟叹。
吃完晚饭,歇了口气,徐慎拿起墙角的手电筒:“春妮,我送你回去。”
春妮点了点头,跟二婶道了谢,跟着徐慎走出了院子。
夜里的乡村格外安静,只有偶尔几声狗吠和虫鸣。手电筒的光柱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晃动,拉长了两人的影子。晚风习习,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也吹散了些许疲惫。
两人默默地走着,谁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快到春妮家附近时,春妮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借着朦胧的月光和手电筒的光,看着徐慎的侧脸,小声地问:“徐慎哥,你上次跟我说,你现在一事无成,还不能谈感情上的事情……”她顿了顿,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那……那啥样才不叫一事无成呀?”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徐慎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他愣了一下,脚步也停了下来。是啊,什么样才叫不一事无成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赚了很多钱?是干出了一番大事业?还是……他看着春妮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他还在琢磨着该怎么回答,忽然听到前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春妮!春妮!你在哪儿?”
是春妮爸妈的声音。
两人赶紧迎上去,只见春妮的爸妈正焦急地四处张望,看到他们,才算松了口气。
“你这死丫头!”春妮爸带着点怒气,又有点后怕,“在家骂了你几句,就跑出去了,这么晚了也不回家,想急死我们是不是?”
“叔,婶。”徐慎连忙上前解释,“春妮今天一天都在帮我们家抢收庄稼,累坏了,刚在我家吃了晚饭,我正送她回来呢。”
春妮妈一看这情形,先是瞪了春妮一眼,随即脸上露出了笑意,目光在徐慎和春妮之间转了转,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说:“哦?这么说,我这养了十八年的宝贝女儿,今天是给老徐家当劳力去了?看来,这闺女是快要给老徐家养咯?”
这话一出,徐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被火烧一样,连耳根都热了。春妮更是羞得不行,脸颊红扑扑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嗔怪地叫了一声:“妈!”
春妮妈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春妮转向徐慎,声音细若蚊蚋:“徐慎哥,那我跟爸妈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徐慎讷讷地应了一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往家走。
回到自己的小屋,徐慎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春妮的影子,她红着眼眶说“我信你”的样子,她埋头干活时认真的样子,她被她妈调侃时害羞的样子……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他心里乱糟糟的,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悄悄蔓延。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猛地在头顶响起,仿佛天空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紧接着,狂风骤起,“呜呜”地呼啸着,像无数头野兽在嘶吼,疯狂地抽打着窗户纸,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徐慎猛地从炕上坐起来,走到窗边,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看到外面的树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像是要被连根拔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潮湿感。
他知道,来了。
暴雨,就要下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