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的“突突”声仿佛还在耳膜边震荡,与西山别院死一般的寂静交割,林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独自走在返家的偏僻土路上,初秋的凉风穿透着被撕破的单薄衣裙,激起一阵寒栗,也让她脸上、手臂上的伤口更加清晰地刺痛起来。
这痛楚尖锐而真实,是她精心算计的代价,也是她通往目标的阶梯。
而比疼痛更清晰的,是沈晏清最后凝望她的眼神。震惊、怒意、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怜惜,以及一种被强行禁锢的道德牢笼、却已然开始咆哮的黑暗。
她知道,那颗被规矩和责任浇筑得、坚如磐石的心,已然被她用最惨烈的方式,凿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缝。
但现在,还不是煽风点火的时候。
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不受打扰的港湾,让这颗火种在沈晏清见不到她的日子里,独自阴燃、蔓延,烧灼他的理智。同时,她也需要一个无可指摘的理由,来解释她这一身的狼狈,以及……暂时避开顾家那令人窒息的寒潭。
顾家,是现在万万不能回去的。
顶着这张明显被人打过的红肿面颊,带着这身被暴力撕扯的破损衣衫,她要如何面对顾怀瑾那双清高又带着愧疚的眼睛?如何应对顾奶奶心疼和追问?还有那像苍蝇一样盯着她嫁妆的狼群,他们精明的目光绝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供嚼舌的端倪。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只会引火烧身,将她苦苦维持的人设毁于一旦。
念头几转,一个清晰的方向在她心中定格
回娘家。
一个刚刚遭遇匪人惊吓、身心受创的新嫁娘,在夫家附近受此大辱,本能地逃回最疼爱自己的父母身边、寻求庇护和慰藉。
这很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问题。既能完美掩盖她与沈晏清之间不可告人的插曲,又能为她争取到一段宝贵的的缓冲时间。
好好盘算下一步。
至于顾怀瑾。一个因为受惊过度、需要在熟悉环境中静养的妻子,他那样一个自诩清高又对她满怀愧疚的书生,除了接受,还能如何?这甚至可能加深他的愧疚,让他将来在某些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林姝停下脚步,站在一处荒草丛生的田埂边,就着不远处、一个积雨形成的小水洼,俯身打量自己的倒影。
水中映出的脸,双颊红肿,指印交错,破碎得如同被践踏过的寒梅。她轻轻吸了口气。
这副模样,绝不能就这样招摇过市。
辨认了一下方向,她朝着记忆中母亲给予的小笔墨铺子走去、那里位置隐蔽、掌柜更是母亲绝对的心腹。
她需要在那稍作整理,至少找顶带面纱的帽子遮掩一番,再雇一辆稳妥的黄包车,悄无声息地回到林府。
脚步因伤痛和虚弱变得踉跄,但她纤细的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不肯折腰的青竹。
她并不怕这副狼狈模样被娘家人看见,甚至,她需要他们看见。父母的震怒与心疼,兄嫂的怜惜与不平,都将成为她此刻最坚固的堡垒,帮她抵御一切外界的风雨,尤其是隔绝顾家可能带来的麻烦。
更重要的是,她要让沈晏清知道她的去处。
一个受伤、脆弱、如惊弓之鸟逃回娘家舔舐伤口的女人。
一个刚刚对他吐露了深埋心底的绝望爱恋,然后又决绝告诉他“此生不见”的女人。
想象着他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反应。
会是怎样的担忧?怎样的焦躁?是怎样的想要靠近却被身份和承诺死死束缚?林姝的唇角,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沈晏清,好好品尝这份牵挂吧。
想想我滴落在你别院光影里那滴冰凉的泪。
想想我那句耗尽余生勇气说出的“下辈子你要先找到我”。
想想我此刻正独自蜷缩在某个角落,承受着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隐隐指向和你那场阴差阳错的劫。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而一个主动消失、处于安全距离之外、带着悲剧色彩的白月光,更能激发男人,尤其是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最深处的想象与……掠夺的欲望的男人。
她走到那间名为墨香斋的笔墨铺子后门,轻轻叩响了门环。开门的正是老掌柜福伯,见到她这幅模样,老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叫出声。
林姝立刻抬手,竖指于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福伯,别声张。帮我找一顶带厚实面纱的帽子,再悄悄去雇一辆可靠的车,送我回林府。什么也别问了。”
福伯看着她脸上的伤,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终究还是把满腹的疑问和心疼压了下去,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进去安排。
当林姝坐上福伯雇来的黄包车,宽帽檐垂下的黑色面纱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和窥探,她才允许自己卸下几分强撑的力气,缓缓向后靠进并不柔软的座椅里,闭上了眼睛。
身体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疼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她的思绪却如同浸在冰水中的刀刃,愈发清晰、锋利。
回顾家?那是自投罗网,是蠢才所为。
回娘家,才是以退为进,才是将她自己置于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战略位置。
接下来,便是安心养伤,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暂时蒸发,只留下一个凄美、脆弱、引人无限遐思与牵挂的背影。
而她,将在林家那高墙深院的庇护下,如同最耐心的蛛后,安静地蛰伏,等待着那只已然被撩拨了心弦的猎物,在焦灼、愧疚与日益膨胀的欲望驱使下,一步步,主动撞向她早已编织好的、无形而坚韧的网。
车轮滚动,带着她驶向林府。
也驶向一场注定更加暗流汹涌、风波诡谲的命运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