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天空灰蒙蒙的。
顾怀瑾近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先是报馆里他精心准备的稿件被无故压下,主编含糊地暗示他需避避风头。接着,他发现自己常去采访的人开始对他避而不见,或是言辞闪烁。甚至有两家原本约定好的专访,也被对方临时取消了。
起初,他只以为是寻常的波折,并未多想。依旧每日去报馆,整理稿件,只是眉宇间难免带上了几分沉郁。林姝将他的烦闷看在眼里,体贴地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家中事务打理得更加井井有条,在他晚归时,总会留一盏灯,一碗温在灶上的热汤。
这愈发让顾怀瑾觉得愧对她。他承诺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如今却连工作都遇到了瓶颈。
这日,顾怀瑾接到一个消息,城西贫民窟shikou的虐待事件,工头与当地巡警房勾结,压下了消息。他察觉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新闻线索,若能揭露出来,必能引起社会关注。他立刻着手调查,走访受害者家属,搜集证据。
然而,调查进行得极其不顺。知情人要么三缄其口,要么在他赶到前就已搬离。好不容易拿到的一份关键证物,也在他外出时,从办公桌的抽屉里不翼而飞。
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他笼罩而来。他再迟钝,也意识到这不是巧合。
与此同时,顾家也掀起了波澜。
顾怀仁突然变得很阔绰,不仅还清了之前欠下的债务,还给家里添置了些新物件,整日里红光满面的。
但当顾怀瑾问起他钱财来源时,他只含糊说是遇到贵人,做了几笔小生意。
没过两日,便有陌生人找到顾家,声称顾怀仁之前牵线的一批货物出了问题,货主损失惨重,要顾家赔偿一大笔钱,否则就要告官。顾怀仁这才慌了神,哭丧着脸承认,那所谓的生意其实是替人牵线放印子钱,如今中间环节出了纰漏,对方找上了门。
这笔钱数额巨大,顾家根本无力承担。顾奶奶急得旧病复发,躺在床上直抹眼泪。顾怀仁的妻子王氏更是哭天抢地,指责顾怀瑾这个做弟弟的不肯帮忙。
顾怀瑾焦头烂额,一边是工作上的问题,一边是家里突如其来的巨额债务。他变卖了自己珍藏的好砚和部分书籍,也只是杯水车薪。催债的人天天上门,言语间愈发不客气,甚至威胁要让顾怀仁去蹲大狱。
林姝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她看着顾怀瑾日渐消瘦,看着他为了家计和债务奔波劳碌,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她心中清楚,这背后那个翻云覆雨的是谁。
沈晏清终于出手了。他没有直接针对她,而是选择了摧毁顾怀瑾赖以生存的事业和家庭。他要让顾怀瑾走投无路,要让这个分崩离析。
这一招,不可谓不毒辣。他精准地掐住了顾怀瑾的命脉。
一个文人的风骨与一个长子的责任。
夜里,顾怀瑾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坐在书房,对着空白的稿纸发呆,背影萧索。林姝端着一碗安神汤走进去,轻轻放在他手边。
怀瑾哥,她声音轻柔,带着担忧,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顾怀瑾抬起头,看着灯光下妻子温柔的面容,心中涌起慢慢的无力感和愧疚。他勉强笑了笑,握住她微凉的手:没什么,工作上的一些琐事,还有大哥那边……有点麻烦。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些龌龊与压力,只想将她护在自己并不可靠的羽翼之下。
林姝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眼中适时地泛起水光,充满了依赖与信任:嗯,我相信怀瑾哥。只是……你别太累着自己。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那一丝冰冷的了然。
沈晏清的网,已经撒下了。而她,也在等待着那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将这张网,引向合适的方向。
风暴将至,这顾家小院的平静,注定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深秋的北平,寒意渐浓,连阳光都显得有些无力。
顾家的气氛,如同这天气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催债的人虽不再日日上门叫骂,但那笔巨额的欠款,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顾怀瑾奔走数日,求遍了所有相熟的人,却只借到寥寥之数,与所需相差甚远。报馆的工作也依旧不顺,他写的稿子屡屡被退,昔日赏识他的主编,如今见了他也多是叹息。
他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眼窝深陷,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对着窗外枯坐半晌。那份属于文人的清高与风骨,在现实的重压下,正一点点被磨蚀。
林姝将一切看在眼里。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这日清晨,她仔细梳妆,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旗袍,外面罩了件灰鼠皮坎肩——这是她嫁妆里还算体面的一件行头。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苍白却平静的面容,然后从妆奁底层,取出了几件东西: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一支赤金点翠簪子,还有两张地契。
那是她的陪嫁、一间位于城南的小书铺和城西绸缎庄的地契。
她将这些物件用一块素色绸布仔细包好,放入一个不起眼的布兜里。
怀瑾哥,她走到书房门口,对着里面那个疲惫的身影柔声开口,我今日想回娘家一趟,看看父母。
顾怀瑾抬起头,眼中着布满血丝,强打精神: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林姝摇摇头,露出一个温婉又勉强的笑容,你还有稿子要写,家里的事也烦心。我自己去便好,顺便……也散散心。
顾怀瑾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中愧疚更甚,只当她是在家中闷得慌,便点点头:也好,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林姝应了一声,拎着那个看似普通的布兜,走出了顾家小院。她没有叫黄包车,而是步行着,穿过几条熟悉的胡同,方向却并非林家,而是朝着北平城里最繁华、也是最大的那家——汇丰当铺走去。
她走得不快,甚至刻意在某些人多眼杂的街角稍稍停留,仿佛在辨认方向。她知道自己身后必定有沈晏清的眼线,她今日这番举动,就是要做给他看。
汇丰当铺的门面气派,黑底金字的招牌在阳光下有些晃眼。林姝在门口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当铺里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面无表情的朝奉。
林姝走到柜台前,踮起脚尖,才勉强能将手中的布包递上去。她的动作带着一丝颤抖,声音却尽量维持着平静:劳驾,看看这些……能当多少?
朝奉打开布包,拿起翡翠镯子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掂了掂金簪的分量,最后目光落在那两张地契上,眉头地动了一下。
活当还是死当?朝奉的声音毫无波澜。
死当。林姝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她知道,只有死当,才能最快拿到最多的钱,也才能将动静闹得足够大。
朝奉拨弄了几下算盘,报出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足以解决顾家目前的燃眉之急,却也远远低于这些物件的实际价值。
林姝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似乎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她在当票上按了手印,接过那一叠不算厚的钞票和当票存根。迅速将手中之物收好,没有再过多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了当铺。秋风吹起她旗袍的下摆,勾勒出单薄而决绝的背影。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当铺的侧门悄然打开,一个身影闪了进去,与那朝奉低语了几句。
消息,几乎是同步传到了沈府书房。
周铭垂首禀报,语气依旧平板,却将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她穿了什么衣服,在当铺门口如何犹豫,如何说出二字,以及……那当掉的物件里,包含了她的嫁妆铺子地契。
沈晏清坐在书桌后,听着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搭在扶椅上的手,指节一根根收紧,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坚硬的红木捏碎。
她竟然……竟然为了那个废物,去当铺死当了自己的嫁妆!连地契都当了!那是她在顾家最后的倚仗,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就那么爱顾怀瑾?爱到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自己的一切?
一股滔天的怒火、嫉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仿佛能看到她站在那高高的柜台前,仰着头,苍着脸,强装镇定地典当掉自己未来的模样。那画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痉挛。
为了顾怀瑾,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好,很好。
沈晏清睁开眼,眼底已是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原本还想再等一等,看看她会不会回头,会不会后悔。
现在看来,不必了。
既然她如此不惜一切代价要维护那个家和那个男人。
那么,他就让她亲眼看看,她所维护的一切,是如何在她面前,彻底崩塌!
周铭。
少爷。
之前准备的那件事,沈晏清的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可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