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家,华灯初上。 今夜苏梦枕在府中设宴,款待几位从北方来的大客商。宴席设在水榭,丝竹悠扬,觥筹交错,气氛热烈。苏芷嫣作为小主人,也打扮得如同玉人一般,乖巧地坐在父亲下首,偶尔应对几句宾客的夸赞,礼仪周全。
李逍遥自然也出席了。他穿着一身新做的宝蓝色锦袍,更衬得面如冠玉,只是那双灵动的眼睛时不时瞟向席间的各色精致点心,或者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象牙筷,显然对大人间虚伪的客套和枯燥的商业互吹兴趣缺缺。他只觉得这些北方来的商人,虽然穿着绫罗绸缎,言谈举止却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粗粝和精明的算计,让他有些不舒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为首的客商,一个姓钱的中年胖子,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切,频频向苏梦枕敬酒:“苏老板,您可是江南商界的这个!”他翘起大拇指,“我们兄弟几个远道而来,就是慕名而来,诚心诚意想跟您做笔大买卖!您看那批从海上来的南洋香料……”
钱商人滔滔不绝地吹捧着苏家的信誉和实力,提出的合作条件优厚得几乎让人无法拒绝。席间其他几位苏杭本地的合作商伴也纷纷附和,称赞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苏梦枕面带微笑,仔细听着,不时颔首,儒雅的外表下是商人的谨慎。他并未立刻答应,只道需要斟酌细节。
李逍遥打了个哈欠,觉得无趣至极。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席间扫过,无意中注意到坐在末席的一个年轻人——似乎是钱商人带来的账房或是子侄辈,穿着相对朴素,脸色有些苍白,在整个宴席过程中几乎一言不发,眼神低垂,但在钱商人夸夸其谈时,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用力捏紧酒杯,甚至在苏梦枕提出几个细节问题时,他的眼角会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
这种细微的紧张感,与钱商人那过于热情浮夸的表现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李逍遥心中一动。他这几年暗中练习那手“小把戏”,别的不说,眼力倒是锻炼得远超常人,对观察细微处的异常尤为敏感。他觉得这伙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诚心诚意”。
他留了心,表面上依旧是一副百无聊赖的纨绔样子,甚至故意失手打翻了一杯果酒,引来钱商人故作豪爽的大笑和侍女的慌忙收拾,苏梦枕则投来略带责备的目光。但暗地里,他更加仔细地观察着那个沉默的年轻人和钱商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宴席至中途,钱商人示意随从捧上一个精美的紫檀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品相极佳的龙涎香样本。 “苏老板,您瞧瞧这成色!只要您点头,第一批货就是这个品质,价格嘛,好商量!”钱商人拍着胸脯。
苏梦枕拿起一块,仔细闻了闻,又对着灯光看了看,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显然颇为心动。
就在这时,李逍遥注意到,那个沉默的年轻人看到苏梦枕拿起那块龙涎香时,嘴唇似乎无声地动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一种计划得逞的紧张?而当他看到苏梦枕似乎真的要点头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愧疚?
不对!这绝对有问题!
李逍遥脑中飞快转动。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偷溜出去听说书,那说书先生正好讲到一个“抛砖引玉”的骗局:骗子先用极好的样品骗取信任,签订契约,等到大批货物运到,便会以次充好,若买方追究,便以契约已定、样品仅供参考等理由扯皮,甚至勾结当地胥吏,让买家吃哑巴亏。
难道……
眼看苏梦枕就要开口应承,李逍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忽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站起来:“舅舅……我……我肚子疼得厉害……许是吃坏了东西……”
众人都是一愣。苏梦枕眉头微皱,关切道:“怎么突然肚子疼?快,扶少爷下去休息!”
李逍遥却摆摆手,脚步虚浮地走到苏梦枕身边,仿佛疼得站不稳,一把扶住了舅舅拿着龙涎香的那只手臂,身体顺势一歪。
“小心!”苏梦枕连忙扶住他。
就在这身体接触、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的瞬间,李逍遥的手指如同灵蛇出洞,极其隐蔽且快速地从袖中滑出一根细如牛毛、他平日用来练细手感的小银针,在那块龙涎香底部极不起眼的地方轻轻一刺,随即收回,整个过程快得肉眼难辨。
“舅舅……我……”李逍遥继续装着痛苦模样,身体却“无意”地将那块被刺过的龙涎香从苏梦枕手中撞落在地。
啪嗒一声,龙涎香掉在地上。
“哎呀!”李逍遥惊呼,连忙弯腰去捡,手指“不小心”捏在了刚才被银针刺过的地方,用力一搓。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小块被搓下的“龙涎香”,竟然在指尖迅速融化变形,颜色也变得有些黯淡怪异,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并非天然龙涎香的化学气味!
“这……”李逍遥举起手指,一脸“懵懂”和“惊讶”地看着那点融化的残渣,“这东西……怎么化了?还一股怪味?”
瞬间,整个水榭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逍遥的手指上。
苏梦枕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脸色骤然一变,猛地从李逍遥手中拿过那块掉落的龙涎香,仔细查看被搓开的部分,又放到鼻尖一闻,脸色顿时阴沉如水!
那钱商人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人更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恐。
“钱老板!”苏梦枕的声音冰冷,再无半分之前的温和,“这是什么意思?拿鱼目混珠的假货来消遣苏某?”
“不……不敢!苏老板误会了!这……这定是下面的人不小心弄错了!拿错了样品!”钱商人慌忙起身,语无伦次地解释,冷汗涔涔而下。
但此刻,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席间其他本地商人也都不是傻子,立刻明白过来,纷纷露出鄙夷和愤怒的神色。
苏梦枕冷哼一声,拂袖道:“苏某身体不适,今日宴席就到此为止吧!福伯,送客!”他看都没再看那面如死灰的钱商人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一场精心设计的商业骗局,竟被一个“突发腹痛”的顽劣少年无意中揭破。
回到书房,苏梦枕屏退左右,只留下李逍遥。他盯着李逍遥看了许久,目光锐利,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
“逍遥,你刚才……真是肚子疼?”苏梦枕缓缓问道。
李逍遥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瞒不过精明的舅舅,只好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子:“呃……其实……是装的。我就是觉得那伙人不像是好人,那个龙涎香……看着有点怪,就想试试……”
“你怎么试的?”苏梦枕追问。
“就……就偷偷用针扎了一下,然后假装摔倒……”李逍遥含糊其辞,没敢说自己那手神不知鬼不觉的飞针技巧。
苏梦枕深深地看着他,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有惊讶,有后怕,有欣慰,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早就知道这孩子机灵,却没想到机灵到如此地步,观察力如此敏锐,胆色也如此过人,更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的直觉。
他再次想起了李逍遥的真实身份,想起了那血海深仇和沉重的宿命。他一直希望李逍遥能平凡快乐地长大,甚至故意纵容他纨绔的表象,以期瞒天过海。但今夜之事却像一记警钟,告诉他,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潜龙在渊,终有腾空之日。
“以后不可再如此冒险!”苏梦枕最终沉声道,语气严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若是被对方察觉,狗急跳墙,你可知有多危险?”
“知道了,舅舅。”李逍遥乖乖点头,心里却暗自撇嘴,觉得刺激极了。
“不过……”苏梦枕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你此次……做得很好。替苏家避免了一大损失。想要什么奖励?”
李逍遥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舅舅,那我以后能不能不去学堂了?那些之乎者也实在无趣得很!”
苏梦枕:“……除了这个!”
李逍遥顿时蔫了。
……
与此同时,西北某地,一个远离尘嚣、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这里贫穷而宁静,村民们世代耕作,民风淳朴。
夜幕下,李无言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一处简陋的农舍外。他的任务目标,是住在这里的一个老人。教中指令称,此人是正道门派安插在此处的暗桩,负责传递边境消息,必须清除。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执行远程任务。血罗刹只在出发前给了他一卷标有地点和目标信息的羊皮卷,便不再过问,仿佛这只是又一次寻常的考核。
李无言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子时过半,农舍的灯火熄灭良久,确认里面的人已然熟睡,他才如同轻烟般滑入院内。
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屋里只有一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者,呼吸均匀地沉睡着,身边放着一本翻旧了的《道德经》,桌上还有未写完的毛笔字,字迹端正平和。屋内陈设简陋,没有任何武器,更没有半点与武林、与暗桩相关的痕迹。
李无言站在床边,举起淬毒的短剑。只需轻轻一下,任务即可完成。
但就在剑刃即将触及老者皮肤的那一刹那,李无言的动作停顿了。
太普通了。 这个老人,这个环境,与他之前刺杀的那些江湖人、叛徒、甚至那个富商胡金富都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阴谋算计的气息,没有武力戒备,只有一种近乎枯寂的平静。老人沉睡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安详。
教义说,正道皆是伪善,看似平和,内里藏奸。 可是…… 这个人……真的像是暗桩吗? 传递消息?向谁传递?传递什么?这个几乎无人问津的荒村,有什么消息值得传递?
一丝极其微弱的疑虑,如同冰封湖面下的一缕暗流,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小木马,想起了尸傀炼制堂的哀嚎,又想起了教习鞭打他时吼叫的“不要思考!只需执行!”
杀,还是不杀? 执行命令,还是……遵从这莫名涌现的、该死的疑虑?
他的眼神挣扎着,握剑的手稳如磐石,内心却经历着无声的风暴。这一次的犹豫,比上次面对小木马时更久,也更清晰。
最终,他想起了血罗刹冰冷的眼神,想起了背叛教规的下场,想起了自己除了杀戮似乎别无选择的命运。那丝刚刚冒头的疑虑,被强大的恐惧和多年训练形成的本能再次强行压了下去。
短剑落下。 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老者在睡梦中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停止了呼吸。
李无言迅速检查了屋内。他翻找了那本《道德经》,查看了那些字画,甚至检查了床底和墙缝。一无所获。没有任何能证明老者身份异常的东西。
他按照指令,在屋内留下了幽冥教标记——一个用死者鲜血画出的简易鬼首图案。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任务完成了。 很顺利。 但他离开村庄的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一丝。
走在荒凉的山路上,夜风吹拂,带来远处几声犬吠。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重归死寂的村庄,那个平凡的农舍。
为什么? 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 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村庄。 教宗为什么要杀他? “正道暗桩”……真的吗?
这些问题,如同鬼魅般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它们比毒药带来的痛苦更折磨人,因为它们直接动摇着他被灌输的信念和存在的意义。
他第一次,对那冰冷的教条和绝对的命令,产生了一种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自身判断的……困惑。
寒刃依旧锋利,执行依旧精准。 但刃身之上,那映照出的冰冷光芒深处,似乎多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