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厅内的酒气裹着烤肉香在梁下盘旋,烛火摇曳,映得青砖地面泛起斑驳光影。
林玄垂眸望着案上那盏青瓷酒盏,釉面温润如玉,倒映出他冷峻的眉眼。
可就在这一瞬,喉间忽然泛起一丝铁锈味——那缕若有若无的药香,分明是醉仙散的气息。
这毒他前世见过,不止一次。
那是百年前天道宫覆灭前夕,江湖中悄然流传的一种奇毒。
无色无味,却能在三息内断绝剑修体内剑元运转,七息后全身筋脉麻痹,瘫软如泥,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最可怕的是,它不会立刻致死,而是让人清醒地感受自己一步步沦为待宰羔羊的过程。
正因如此,醉仙散成了刺杀顶尖高手时最常用的手段——尤其是对付那些自恃修为通天、不屑设防之人。
林玄指尖在案下轻叩三下,节奏沉稳,如同心跳。
身侧捧酒壶的侍从立刻会意,低眉顺眼地弯腰,欲为他添酒。
可就在壶嘴即将倾出的一刹那,林玄却将酒盏往侍从手边一推,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整个石厅:
“你先尝尝,这新酿的醉月露,比去年如何?”
语气温和,仿佛只是寻常主仆间的闲谈。
可那侍从脸色微变,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迟疑片刻,终是不敢违命,端起酒盏仰头饮尽。
酒液滑入喉中,清冽甘甜,似有桂花余韵。
三息后,他的脸色从红润骤然泛青,双目圆睁,喉间发出咯咯轻响,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酒盏“当啷”坠地,碎成数片,而他也整个人栽倒在青砖上,四肢抽搐,指尖死死抠着胸口的衣襟,仿佛想撕开胸膛喘上一口活气。
“下毒!”有人尖叫出声。
石厅内的喧哗声如炸雷般炸开,杯盘翻倒,人影纷乱。
几个剑卫猛地拔剑,剑锋擦着烛火划出冷光,在空中交织成网,直指四面八方。
然而,林玄依旧稳坐在主位,不动如山。
他目光如刀扫过人群——方才那个灰衣人已缩到了柱子阴影里,背贴冰凉石壁,指尖正悄悄往袖中探去。
动作极轻,几乎无人察觉。
但林玄看见了。
“镜心阵有异动。”雷罚剑灵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刃,冷得能割破耳膜。
她本倚在寒魄剑旁,银发垂落肩头,发间银饰随夜风轻颤。
此时她忽然直起身子,左手快速结出三道剑印,每一印皆引动天地元气震荡,空气中浮现出淡蓝色符文轨迹。
石厅四角的青铜灯树应声腾起幽蓝火焰,火舌卷向穹顶,瞬间织成一张半透明的光幕,将所有门窗尽数封锁。
“有人触发了禁空术,”雷罚冷冷宣布,“寒魄结界已启动,谁也别想走。”
喧哗声戛然而止。
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柳如是的指尖仍压在《剑道律例》某一页,书页泛黄,墨迹苍劲。
她垂眸扫过书中“伪誓者必现”的批注,字迹是她亲手所写,笔锋凌厉如剑。
她忽然合上书卷,站起身来,素白衣裙拂过地面,竟带起一阵微不可闻的剑鸣。
“剑卫入册时都经我手核对过宗门牒文,”她的声音清冷如泉,“但醉仙散是旁门左道的毒,用此等手段的,必然不是真正的剑修。”
她抬眼时,眸中清光流转,似有万千剑意藏于瞳孔深处。
“取剑心通明镜来。”她说,“真正的忠诚,藏在剑心最深处。”
话音未落,秦雨桐已提着玄铁剑冲了过去。
她的战靴碾过碎瓷,发出刺耳声响,反手扣住那灰衣人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其腕骨。
“袖中藏的什么?”她冷声质问。
灰衣人痛得龇牙咧嘴,却紧咬着唇不吭一声,
秦雨桐冷笑一声,指节重重碾在他腕骨上:“我在战场剥过三十七个刺客的皮,你这骨头,软得很。”
“叮”的一声,三寸长的毒针从灰衣人袖中跌落,针尖泛着幽绿光泽,在烛火下透出森然寒意。
秦雨桐用剑尖挑起毒针,凑到鼻端嗅了嗅,脸色骤沉:“魔气。”
她反手将灰衣人按在案上,玄铁剑抵着他后颈,寒芒迫人:“说,谁派你来的?”
灰衣人额角渗出血汗,喉结剧烈滚动,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天……天道宫……”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抽搐,嘴角溢出黑血,双眼翻白,气息全无。
秦雨桐皱眉退开半步,剑卫中有人喊:“他服了毒!”
石厅内再度骚动。
林玄却盯着灰衣人逐渐僵直的手指——那指甲缝里,嵌着半枚褪色的青鸾纹甲片,边缘磨损严重,显然佩戴已久。
他眯了眯眼,前世记忆如潮水翻涌:百年前天道宫尚未覆灭之时,其暗卫组织“青鸾司”惯用此种纹样作为身份信物。
每一名核心成员都会在左手小指戴上一枚特制甲片,平日隐匿不出,唯有执行任务时才会显露。
而这名刺客,竟是青鸾司余孽?
“主上,那镜子!”有侍从捧着一面古朴青铜镜跑来,镜面刻满繁复符文,中央镶嵌一颗幽蓝晶石。
柳如是接过镜子,轻轻一吹,镜面顿时泛起涟漪,映出在场众人的影子。
她轻触镜心,第一道光芒照向最近的剑卫。
那人影之后,浮现出一轮金月虚影——是真誓者的光纹,象征其曾以剑心立誓,忠于剑仙宫。
第二人,依旧安然。
第三人,第四人……
直到轮到一名穿粗布短打的青年时,镜面骤然迸出火星,嗡鸣震颤,仿佛承受不住某种邪恶之力。
那青年身形一晃,镜中他的影子背后,赫然浮起一团浓稠黑雾,扭曲蠕动,宛如活物。
柳如是的指尖重重按在镜沿,声音冰冷:“伪誓者,剑心被魔气侵蚀。”
秦雨桐的剑瞬间架在青年颈侧,寒芒逼人:“还有同党吗?”
青年浑身发抖,嘴唇哆嗦,正要开口招认,石厅角落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周若曦蹲在案边,手里攥着半块酒壶碎片,脸上带着几分窘迫:“我手滑了!”她吐了吐舌头,随即起身,脚步轻巧地往门外挪了半步。
林玄望着她耳后泛红的轮廓——这丫头从前偷溜出黑风寨时,耳尖也会这样发红。
他垂眸抿了口茶,唇角勾起极淡的笑。
他知道她在演戏。
可他也知道,她为何要逃。
周若曦刚溜到门口,寒魄结界的光幕却突然泛起波纹,仿佛受到某种外力牵引。
她趁机钻了出去,衣角扫过光幕时,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那是……
林玄的茶盏在案上轻晃。
前世他与顾青竹论剑时,这小徒弟总爱点檀香炉,说檀香能静剑心,助人澄明意志。
每逢她研习新剑诀,必焚一炉檀香,袅袅青烟缭绕之间,剑意也随之升华。
可顾青竹早该在天道劫中灰飞烟灭了……
那一战,天崩地裂,九霄雷动,整个天道宫化作废墟,无数强者陨落,连神魂都被天罚之力碾碎。
林玄亲眼看着她坠入虚空裂隙,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如今,这熟悉的香气重现人间?
“主上?”雷罚剑灵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她望着结界外逐渐消散的气息,眉头紧锁:“有一道气机往剑冢后山去了,速度极快,带有隐蔽匿形之术。”
林玄缓缓起身,指尖抚过寒魄剑的雷纹,剑身微微震颤,似有所感。
“收了结界。”他说。
声音平静,却蕴含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望向满厅剑卫,目光扫过那面仍在泛着涟漪的剑心通明镜,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是对你们的考验。三日后,剑仙宫将举行剑卫授勋仪式。”他顿了顿,唇角扬起冷冽的笑,“届时,所有藏在阴影里的老鼠,都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没有人敢接话。
暮色彻底漫进石厅时,林玄独自站在檐下,望着后山方向。
风里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像一根细针,轻轻挑动着他记忆里某个模糊的角落。
他摸出袖中染血的密报,纸张早已泛黄,边角破损,上面“刺杀剑仙”四个字被烛火映得发红,仿佛浸透鲜血。
“顾青竹……”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似穿越百年光阴。
寒魄剑突然嗡鸣,剑身上的雷纹亮如白昼,一道雷霆自剑尖射出,劈向夜空,照亮整座山脉。
后山传来夜枭的啼鸣,凄厉悠远,惊起一片寒鸦。
林玄望着鸦群掠过的方向,眼底的光比星辰更冷。
而这场风暴的名字,叫“归来”。
夜深,剑仙宫东阁。
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幅古老地图。
图上标注着“天道宫旧址”“青鸾司密道”“剑冢禁地”等字样,皆以朱砂圈出,显然是近期重绘。
林玄负手立于案前,雷罚立于身后,柳如是与秦雨桐分列两侧。
“青鸾纹甲片已被确认为天道宫遗物,”柳如是沉声道,“且携带者体内残留魔气,极可能是魔渊残党借尸还魂。”
“魔渊?”秦雨桐冷笑,“那群躲在地底啃尸骨的蛆虫,也敢染指剑仙宫?”
“不可轻敌。”林玄淡淡道,“他们敢现身,说明已有准备。更何况……”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地图一角,“周若曦身上也有问题。”
“你是说她与顾青竹有关?”雷罚问。
“不止。”林玄闭上眼,回忆前世片段,“顾青竹死前最后一式剑诀,名为‘归墟引’,可将一缕神识寄于至亲之人魂魄之中,借体重生。若我没猜错,周若曦就是她的宿体。”
三人皆沉默。
良久,秦雨桐低声道:“那我们要杀了她吗?”
“不。”林玄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我要她活着。我要让顾青竹亲自走出来,当着我的面,告诉我——当年为何背叛。”
窗外,一道黑影掠过屋檐,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而在千里之外的荒山洞府内,一名白衣女子静静盘坐,面前燃着一炉檀香。
她睁开眼,眸光清澈如水,唇角微扬。
“师父……”她轻声呢喃,“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