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漆黑的裂缝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如同活物般向两侧蠕动,像极了一只正在缓缓睁开的巨眼。
紧接着,一只脚踏了出来。
那是一只由纯粹的光芒与符文交织而成的巨足,踏在虚空之上,竟激起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
没有血肉,没有骨骼,只有无数道流转不休的法则链条,相互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正如这世间最精密的刑具。
随后是小腿、躯干、头颅。
不过三息之间,一尊高达千丈的巨人赫然伫立于天道宫上方。
它通体透明,体内仿佛封印着亿万星辰,缓缓旋转。
它没有五官,面部是一片深邃的虚空,唯有双目位置,燃烧着两团苍白得近乎死寂的火焰。
这便是天道真身。
北冥关上,死一般的寂静。
数万修士,在这尊庞然大物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
一名站在最前排的散修,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在那股煌煌天威的压迫下,他手中的铁剑“当啷”一声坠地,这清脆的声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那巨人缓缓低下头。
并没有狂风大作,也没有雷霆万钧,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审视。
那两团苍白的火焰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林玄身上。
“林青玄。”
声音不是从它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天地间震响。
那声音听不出男女,没有喜怒,平直得像是一条被拉直的死线,不带半分情感的波动。
“汝触轮回之律,乱因果之序。按律,当湮灭。”
随着这“湮灭”二字落下,林玄只觉周身空间猛地一紧,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大手,正死死扼住他的咽喉与四肢。
他体内的剑元瞬间凝滞,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但他没有退。
林玄双脚如生了根般钉在虚空之中,脊背挺得笔直。
他微微眯起眼,死死盯着那尊巨人的“双眼”。
在那里面,他没有看到愤怒,没有看到贪婪,甚至没有看到作为“敌人”应有的杀意。
有的,只是冰冷。
一种如同此时此刻正在运行的日月星辰般,不可更改、不可违逆的冰冷。
“原来如此……”林玄喉头滚动,硬生生顶着那股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冷笑。
他在识海中对雷罚剑灵说道:“这东西,不是‘神’。”
寒魄剑在他掌心剧烈震颤,雷罚剑灵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恐:“主人,这气息……这是最本源的规则!它要抹杀一切变数!”
“不。”林玄目光如炬,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上冰冷的纹路,“它没有愤怒。若是顾青竹那般的小人,此刻早就该狞笑着动手了。但这东西,它只是在‘执行’。它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宰,它只是一具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
这就是天道的本质?所谓的“秩序本能”?
就在此时,一道急促的传音刺破了空间的封锁,直接钻入林玄耳中。
“林玄!攻它胸口三寸‘紫微垣’位!”
是柳如是。
林玄余光一扫,只见下方的阵营中,柳如是面白如纸,她身前的《天道律书》正在疯狂翻动,书页摩擦的声响快得连成一线。
她十指飞速掐算,指尖因为过度透支心神,竟渗出了细密的血珠,滴落在洁白的书页上,触目惊心。
“我看清了!”柳如是的声音急促而沙哑,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东西并非无懈可击!它的力量核心并非无穷无尽,而是通过一根无形的‘命运锁链’,抽取着万域生灵的因果作为燃料!那锁链的源头,就在它胸口!”
“只要斩断锁链,它就是一具断了线的木偶!”
林玄闻言,瞳孔骤然收缩。
然而,天道巨人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它缓缓抬起右臂,那由无数符文构成的巨手遮天蔽日,朝着下方的北冥关大军,缓缓压下。
这看似缓慢的一掌,却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空间被挤压得发出爆鸣,空气变得粘稠如胶。
不少修为低微的修士,在这股恐怖的压力下,眼耳口鼻同时溢出鲜血,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那是真正的绝望。
“想动他们?问过老娘手中的刀了吗!”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硬生生炸碎了这令人窒息的绝望。
秦雨桐动了。
她没有后退半步,反而猛地向前跨出一步,手中那柄门板似的阔刀狠狠插进脚下的虚空。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刀锋之上,原本赤红的战甲瞬间腾起数丈高的血色烈焰。
“赤焰所属!烈焰封阵!燃血!”
“吼——!”
数千赤焰部落的战士齐声咆哮,那是野兽濒死前的反扑。
他们没有任何犹豫,纷纷效仿首领,逼出心头精血。
数千道血气冲天而起,在空中汇聚成一面巨大的血色盾牌,硬生生顶向了那只缓缓落下的巨手。
那是用命在填!
“滋啦——!”
巨手与血盾相撞,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灼烧声。
秦雨桐身躯剧震,在那股恐怖的反震力下,她全身骨骼都在嘎吱作响,皮肤表面瞬间崩裂出无数细小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战袍。
但她那双凤眼瞪得滚圆,死死咬着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顶……住!”
这根本不是同一个量级的对抗。
这就像是一群蚂蚁,在试图托住倒塌的山岳。
“雨桐!”林玄心中一颤,他能感觉到,那血色盾牌每坚持一息,秦雨桐和赤焰战士们的生命力就在燃烧一分。
“别管我!去砍那该死的链子!”秦雨桐的声音凄厉而决绝,混杂着鲜血的腥气传来,“老娘……撑不了太久!”
林玄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的波动尽数压下。
不能犹豫。
任何一瞬间的迟疑,都是对秦雨桐拼命争取的这几息时间的亵渎。
“雷罚!”
“在!”
“剑神残念,全开!”
“是!”
寒魄剑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那道原本温润的金纹瞬间变得狂暴无比。
一股属于上古剑神林青玄的无上意志,自剑身之中轰然爆发。
林玄身形一晃,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没有实体的流光。
他没有选择硬撼那只巨手,而是如同一条游鱼,在空间被挤压的缝隙中疯狂穿梭。
近了。
越来越近了。
在那巨人的胸口位置,林玄终于看到了柳如是所说的那根“锁链”。
那不是实物,而是一条由无数灰色雾气凝聚而成的纽带,一端深深扎入巨人的体内,另一端则延伸至虚空深处,没入一条若隐若现的长河之中。
那长河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无数张面孔,无数个瞬间——有凡人的生老病死,有修士的悲欢离合。
那是剑墟万域亿万生灵的命运!
这天道巨人,竟然是将众生的命运当作养料,来维持它所谓的“秩序”!
“不仅如此……”林玄逼近的一瞬间,借着寒魄剑的剑意感知,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明悟。
他看清了那锁链上的符文。
那并非只有“汲取”,还有“束缚”。
那锁链不仅仅是连着众生,更是死死缠绕在天道巨人的脖颈之上,勒入那光质的躯体之中。
这尊看似无敌的法则巨人,它的每一次行动,每一道指令,同样被这根锁链死死牵制。
它在吞噬众生,而这“规则”本身,也在囚禁着它。
“原来你也只是个可怜虫。”
林玄眼中的冷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世间荒谬的悲凉与决然。
“既然你我都不得自由,那今日,我便替你,也替这众生,斩断这该死的枷锁!”
林玄暴喝一声,不再有任何保留。
他双手握剑,将体内所有的剑元、所有的神魂力量,连同那刚刚觉醒的“真我剑意”,尽数灌注于这一剑之中。
他没有斩向巨人的身体。
他一步踏出,身形竟直接撞向了那锁链延伸而出的虚空裂隙。
那里,是“命河”的入口,是所有因果交汇的源头,也是这世间最为凶险的禁地。
凡人入之即死,神魂俱灭。
但林玄没有丝毫犹豫。
他的身影如同一颗黑色的流星,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片灰蒙蒙的混沌之中。
“斩!”
一声怒吼,伴随着一道耀眼到了极致的剑光,在虚空深处炸裂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秦雨桐感觉身上那如山般的压力骤然一轻。
柳如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望着天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道漆黑的裂隙。
一息。两息。三息。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突兀地响彻天地。
紧接着,那条连接着天道巨人与虚空深处的灰色锁链,猛地崩断。
无数灰色的雾气如受惊的毒蛇般疯狂扭曲、消散。
“吼——!!!”
天道巨人发出了一声从未有过的咆哮。
但这咆哮中不再是冰冷的机械音,竟夹杂着一丝痛苦,更有一丝……解脱?
它那庞大的身躯剧烈震颤起来,胸口处,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迅速蔓延,如同精美的瓷器被重锤击中,无数光屑崩飞。
虚空裂隙一阵扭曲,一道人影被狠狠吐了出来。
林玄如断线的风筝般坠落,重重地砸在北冥关的城楼之上,激起一片烟尘。
他浑身浴血,黑衣已成碎片,握剑的右手虎口崩裂,白骨森森。
但他却挣扎着,用寒魄剑拄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他的左手中,紧紧攥着一截断裂的锁链。
那锁链此刻正在他手中缓缓消融,化作点点星光。
林玄大口喘着粗气,抬起头,看着那正在崩溃的天道巨人,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快意的光芒。
“枷锁已断……”
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豪气。
“接下来,该看看这‘天’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鬼东西了。”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胜局已定之时,林玄手中的那半截断链消散后的星光,并未归于天地,而是诡异地在他面前凝聚成了一个漩涡。
一股古老、沧桑,却又带着某种熟悉气息的力量,自那漩涡中缓缓溢出。
林玄的脸色微微一变。
这气息……竟与他在剑冢守墓时,每夜感受到的地底寒气,同出一源。
不,不对。
这不仅是剑冢的气息。
这漩涡深处传来的波动,竟与他体内刚刚平复的“剑神记忆”产生了某种无法言喻的共鸣。
那是……命河的深处?
林玄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只见那里,一枚一直沉寂的古朴玉佩——那是他这一世身为孤儿时唯一的信物——此刻竟滚烫如火,发出前所未有的嗡鸣。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漩涡猛地扩张,瞬间将林玄整个人吞没。
“林玄!”
“玄哥!”
柳如是与秦雨桐惊恐的呼喊声瞬间被隔绝在外。
在那无尽的旋转与坠落中,林玄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天道巨人崩塌后露出的那片真正的天空——那里没有星辰,只有一条静静流淌的、灰色的河。
而他,正坠向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