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河西走廊的一个小镇,风沙大,缺水,日子过得寡淡。镇子西头有座早已废弃的土坯戏台,据说是民国时期一个路过此地的秦腔戏班子所建,后来不知为何班子散了,戏台也就荒废了,历经几十年风沙侵蚀,破败不堪,像个被遗弃的骨架,孤零零地立在戈壁滩边缘。
小时候,我们这群孩子都被大人严厉告诫,天黑后绝不准靠近西头戏台。问及原因,大人们总是讳莫如深,只说那地方“不干净”,夜里常有“动静”。有胆大的后生不信邪,半夜跑去想探个究竟,结果回来就发起高烧,胡话连篇,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戏文,病了好些天才缓过来。自此,西头戏台更成了镇上人避之不及的禁地。
那年夏天,我大学刚毕业,等待工作通知的空档,回老家小住。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床到院中纳凉。已是凌晨两点多,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戈壁滩上吹来的热风,卷着细沙,发出呜呜的声响。
就在这风声的间隙里,我隐约听到了一丝极细微、极飘渺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唱戏?
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我凝神细听,那调子苍凉、悲怆,是秦腔,而且是很老派的唱法,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旧韵味。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西头那座废弃的戏台。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儿时的禁忌和传说瞬间涌入脑海。但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年轻人特有的不信邪的劲儿,像猫爪一样挠着我的心。
我回屋拿了强光手电,犹豫片刻,还是鬼使神差地朝着戏台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戏台,那唱戏声便越发清晰。不再是断断续续的片段,而是一整段完整的唱腔,悲悲切切,如泣如诉,在空旷寂静的夜里回荡,显得格外碜人。唱的是一出《窦娥冤》,那腔调里的冤屈和愤懑,穿透 decades 的时光,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放轻脚步,心跳如擂鼓,借着月光和手电微弱的光晕,慢慢摸到戏台后面。戏台是用土坯垒的,后面有几处坍塌的缺口。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缺口朝戏台上望去。
月光如水,冷冷地洒在斑驳的戏台上。
台上,空无一人。
只有几丛顽强的骆驼刺,从舞台的木地板裂缝中钻出来,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然而,那悲戚的唱戏声,却真真切切地,就从那空无一人的戏台中央传来!字正腔圆,感情充沛,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角儿”,正披着月华,在水袖轻舞,倾情演绎着那段千古奇冤。
我头皮发麻,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电光柱在空荡荡的戏台上胡乱扫过,除了积年的尘土和破烂,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唱戏声戛然而止。
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突兀地停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滞了。
突然,一个极其清晰、带着冰冷湿气的声音,贴在我耳边响起,仿佛有人就站在我身后,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呵气:
“客官……您……听得可还入耳?”
那声音阴柔,带着戏子特有的婉转,却又空洞得没有一丝活气。
“啊——!”
我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跌倒,手电筒也脱手飞出,在地上滚了几圈,光芒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凭借着记忆和对镇子微光的本能朝向,手脚并用地朝着有灯火的方向疯狂逃窜,背后那空无一人的戏台,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我一口气跑回家,撞开院门,反身死死闩住,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父母被惊醒,看到我面无人色、语无伦次的样子,吓得不轻。
等我稍微平静下来,结结巴巴地说了经过,父亲脸色铁青,母亲则连连念佛。父亲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说出了那段被镇上老人刻意遗忘的往事。
原来,当年那个秦腔戏班子里,有个极负盛名的旦角,名叫“云裳”,人美,戏也好。她与班主互生情愫,却遭人嫉妒陷害,被污蔑与外人私通,坏了班子名声。班主震怒之下,不听辩解,将其逐出班子。那云裳性子刚烈,自觉蒙受不白之冤,无颜见人,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就在那西头戏台上,穿着一身戏服,吊死在了台口的横梁上。
自那以后,戏班子就散了。而那戏台,便开始闹鬼。据说,每逢月圆之夜,或是风雨如晦的晚上,就能听到云裳在台上唱《窦娥冤》,诉说着自己的冤屈。她不去害普通人,只缠那些夜里靠近戏台、并且能“听懂”她戏文的人,据说,是在寻找能替她“伸冤”的知音。
“你小时候就爱听戏,跟着收音机瞎哼哼,怕是……被她认作知音了。”父亲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那晚之后,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梦里总有个穿着白衣、水袖飘飘的身影在我床边咿咿呀呀地唱。病好后,我立刻离开了老家,再也不敢回去长住。
许多年过去了,我在城市里安了家,几乎忘了老家的许多事。直到前几天,老家一个堂弟来看我,闲聊间说起,镇里为了搞旅游,去年把西头那座破戏台给拆了,原址上建了个小广场,装了健身器材,晚上还挺热闹。
我随口问了一句:“拆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吧?”
堂弟愣了一下,挠挠头:“怪事倒没有。就是拆台口那根老横梁的时候,听施工的人说,感觉特别沉,费了好大劲。而且,拆下来发现,那梁木背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歪歪扭扭,也看不清写的啥,工头觉得晦气,当场就拉去烧了。”
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刻满了字?用指甲?
是戏文?还是……她的冤屈?
我不知道。
也不知道,戏台拆了,横梁烧了,那个名叫云裳的魂灵,是终于得以安息,随风散去;还是……失去了最后的凭依,变得更加无所归依,游荡在故乡的风里。
只是,从此以后,每当夜深人静,偶尔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戏曲声,哪怕是喜庆的调子,我依然会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站在破败的戏台下,听着那空无一人的台上,传来如泣如诉的悲音。
而那句贴耳的询问,也成了我永恒的梦魇:
“客官……您……听得可还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