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弹指而过。我离开了那个承载着太多恐怖记忆的故乡,在城市里挣扎求生,结婚,试图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我几乎成功地欺骗了自己,将那童年的噩梦深深埋藏。
直到半年前,一封来自老家族人的信,打破了我勉力维持的平静。信里说,按照族规,我这支仅剩的男丁,必须回去继承那座老宅,并且,接任新的族长。
我犹豫,挣扎,恐惧。但妻子林婉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她是个城市女孩,对那种带着神秘色彩的古老宅院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回去看看吧,就当是度假,也好了却一桩心事。”她这样劝我。
最终,我们还是回去了。老宅比记忆中更加破败阴森,推开大门时扬起的灰尘,都带着陈腐的气息。族里的老人将那个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钥匙交到我手上,眼神复杂,带着怜悯,也带着一种如释重负。
交接仪式简单而压抑。最后,那位须发皆白的远房叔公,颤巍巍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我,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本相册。
我把它锁进了卧室的抽屉最深处,警告林婉,绝对,绝对不要碰那个抽屉。她答应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勉强安顿下来。我尽力修复老宅,试图用忙碌驱散那无处不在的阴霾。林婉起初还觉得新鲜,但渐渐地,老宅的死寂和无处不在的陈旧感让她变得有些烦躁和易怒。我们开始为一些琐事争吵。
更让我不安的是,她似乎对那本相册,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不正常的好奇。好几次,我发现她站在那个抽屉前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锁孔。
“里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看?”她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语气从好奇变得有些执拗。
我用最严厉的语气重复着警告,搬出姐姐的惨剧,但她眼神里的光芒,反而更加诡异了。那是一种混合着叛逆、探究,甚至是一丝……挑衅的光芒。
直到今天下午。
我修理完漏雨的屋顶,满身疲惫地回到卧室,想找件干净衣服。拉开抽屉的瞬间,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个油布包裹,被打开了。随意地扔在一边。
而那本斑驳的皮质相册,就摊开在抽屉里。
它被翻到了最后一页。
不,已经不是了。
在原本贴着姐姐那张清晰照片的后面,多出了一页。崭新的一页。
而那一页上,贴着一张林婉的照片。是她去年生日时,我在公园里给她拍的那张,穿着她最喜欢的米白色风衣,对着镜头笑得温婉。
但此刻,这张照片,以一模一样的方式,出现在了这本禁忌的相册里。
她的脸,是清晰的。和二十年前的姐姐一样,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我头顶浇下,四肢百骸瞬间失去了温度。我猛地合上相册,发疯似的把它重新裹好,锁进抽屉,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晚饭时,我和林婉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质问她为什么偷看相册。她先是矢口否认,但在我的暴怒和绝望下,她终于承认了。她说她只是好奇,而且,“不就是一本旧相册吗?里面那些黑乎乎的人脸真恶心,不过我的照片怎么会……”
“闭嘴!”我厉声打断她,浑身发抖,“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会死的!你会像姐姐一样!”
她被我的样子吓住了,脸色煞白,但随即,一种倔强和怨愤浮了上来。“你疯了吧!胡说八道什么!”她摔了碗,跑回了卧室。
夜晚降临。老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沉重。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按照族规,新任族长接任后的第一个满月之夜,必须由族长及其配偶共同守夜,在子时之前,不能入睡。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据说是为了安抚祖灵。
我和林婉,一个坐在堂屋东首,一个坐在西首,中间隔着那张厚重的八仙桌。烛火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像张牙舞爪的鬼魅。我们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煎熬。林婉起初还强打着精神,但后来,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空洞,身体微微摇晃。
子时将近。
突然,毫无征兆地,她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却又像是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未知的、黑暗的深处。
“婉婉?”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她没有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然后,她转过身,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通往阁楼的那道狭窄、陡峭的木楼梯走去。
“你去哪儿?”我站起身,想去拉住她。
但她走得很快,而且力气大得惊人,我竟然没能拦住。她的身影,很快便隐没在楼梯上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我追到楼梯口,一股混合着灰尘和腐朽气息的冷风从上面吹下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那声音,响了。
从阁楼深处,清晰地传来。
咔嚓……
咔嚓……
是剪刀开合的声音。缓慢,规律,带着那种我记忆深处最恐惧的、黏滞的、切割柔韧物体的质感。
一下,又一下。
在这死寂的、弥漫着古老诅咒的老宅里,在这月圆之夜的子时,清晰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我的耳膜上,敲击在我的灵魂上。
我僵立在楼梯口,浑身冰冷,血液倒流。那声音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将我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剪刀还在响着,不疾不徐,耐心而残忍。
咔嚓……咔嚓……
像是一首为林婉奏响的、通往无边黑暗的……安魂曲。
阁楼里,再没有其他声音。没有挣扎,没有惊叫,只有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疯狂的剪刀开合声。
它还在继续。